离开菩提寺时天边飘起细密雨丝。我回寺中避雨，正巧遇上一位约莫十八九岁的姑娘同寺中师父在檐下论道。这位师父须发皆白，失了一只左耳，左颊上更蜿蜒着一道可怖伤疤。我由此认出他是方丈慧明大师，是慧镜在密信中提及的益州佛教之首，其左耳和脸上的伤疤正是十六年前的锦城战乱留下的痕迹。
而那姑娘身着白衣，青丝如瀑，如星河般明灿的眼眸透着沉静自若的超俗之态。我心下诧异于这样年轻的姑娘竟有如此沉着的神态，不觉多看了她一眼。那姑娘似有所感，亦回头冲我微微颔首。
“。………佛祖教导，省察己身嗔痴贪妄而不迷惑，洞悉世间苦乐悲喜而不沉醉，不贪不醉不惑，则除一切忧苦。可若嗔痴贪妄、苦乐喜悲皆无谓我身，又可奈何？” 那姑娘问道。
我隐隐觉得这姑娘有些夸大。纵如我师父那般可破红尘可除杂念之人，亦曾惋叹心中尚有凡念难以磨灭，更何况一位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慧明大师却并无偏见质疑之意：“传说佛祖在人间修行时，信徒前来询问：‘佛祖，您所说的极乐世界，我虽心向往之、并日日勤勉，却终不得见，何解？’”
“……佛祖不言，而是将这位施主带进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房间。佛祖道：‘角落有一椅，施主可得见否？’ 这位施主闻言努力聚焦目光搜寻椅子，半晌，却仍然看不见，只得说‘不得见。’”
“……随后佛祖点燃蜡烛，两人一同看去，角落果然有一把椅子。” 慧明大师微笑着望向那姑娘，“看不见的，便一定不存在吗？”
那姑娘若有所思，顷刻，却依然垂眸叹道：“多谢大师，只是……或是我佛心未至，懂……却也不懂。”
她垂眸，无意望向我的双瞳中映出锦城朦胧烟雨，怅惘沉寂表面下埋葬着战火将熄尸横遍野而世间徒留我一人的孤寂。我心头一震，是在哪里看过这双眼眸呢？
在恢弘空旷的宫堂里，在鲜血横流的战场上，在疲于奔命的旅途中，在硝烟四起的城墙上。
我仿佛又坠入了噩梦般的回忆里。我在鸦雀无声中醒来，挣扎着爬出暗道，迎接我的却是永生般的黑暗。我触到了粘稠的液体，嗅到了令人作呕的铁锈炙烤腐烂气味。年幼的我惶然无措的哭喊，却因一日一夜的昏迷而嗓子干哑着只能发出虚弱小兽般的低吟。寂寥天地间仿佛只剩我一人，我顺着触感一点一点摸下去，是手，是脚，是人脸。死人的脸。死去的亲人的脸。
那眸光无意相交瞬间的奇异共鸣让我鬼使神差的起身去里屋取了茶盏。我将茶杯举至那姑娘面前，提壶倒茶，直至茶杯溢出的茶水如屋檐雨滴一般将断线连成一串珍珠。在她的问询目光中，我将满溢的茶杯倒空：“姑娘的茶杯已经满了，若不清空，怎得参悟新禅？”
那姑娘微微一怔，望向我的目光中有一瞬晦暗不明，却又在须臾间被她纤长浓密的睫毛掩盖了全部情绪。反倒是慧明大师微笑颔首：“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有慧根。”
那一日的雨下了很久，而我也在菩提寺停留了很久。烟雨婆娑间原本诗情画意的锦城景色渐渐模糊在大雨中难以看清，山下城间华灯初上，影影绰绰。伴随着钟楼暮鼓声阵阵，不久，寺中便响起僧人念经之声。我向寺中借了把伞同那姑娘一起下山，未曾想山下已有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在等候。
那姑娘轻叹一声，沉静的眼中又浮现出那种迷惘孤寂却又无可奈何的神色。我心一动，不自觉的张了张口，还未及出声，她却蓦然回首，淡淡微笑着，冲我颔首一礼。
我的心蓦地提到嗓子边。我突然意识到她其实是个极美丽的姑娘，低眉浅笑屈身示礼时一颦一笑一举一行都带着动人心魄的万种风情。
……尤其是那双出尘脱俗、仿若望尽天下色的极美丽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