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少年有了名字，他唤作菊有道，淮水畔的竹亭里，也是月玲珑为他布菜的最后一顿火锅。
小巧的碗里，盛着小半层透香芝麻酱，上面有着许多盐碎与花生末，泛着浓郁可口味道的鹿肉片与山笋片清亮怡人。
舀一勺汤汁浇在上面冲淡了芝麻酱，增添了清香与一层油亮，更是好看了许多。
“以后自己夹菜。”
月玲珑将小巧的碗递给了菊有道，菊有道恭敬接过，认真的吃着。
这顿饭吃的有些慢，无论是菊有道还是旁的人。
直到菊有道终于吃完了碗中的最后一片菜，饮尽了最后一口汤，这才大步走出了竹亭，回头对着众人躬身行礼。
转身，便是下山的路。
或许菊有道曾经也下山过许多次，这一次也用不了多久时间还会回来，但此行下山的意义终究是不一样的，
即便以菊有道的境界，还要再过几个百年才有机会报仇，但这次下山，终究会有与之过去不同的改变。
吃完饭，孩子便长大了。
等到再回来，或许没什么不同，但总也有什么不同。
就像是月玲珑所说的那样，以后菊有道还是会和众人一起吃饭，但月玲珑却再也不会给他夹菜。
这是有些冰冷的尊重，却也是温暖的疏离。
……
……
那年下山，菊有道便开始着手调查许多事情，也终于明晓了当年祸事是因何而起。
只是那时的他相对于第三重楼而言，未免太过弱小，自然没有实力去报仇，一如既往返回山上修炼，然后下山再上山。
每一次，他会都刻意看看这个世间，心中却越发的觉得冷漠与悲凉。
苍天确实是不公平的，也没什么道理可讲。
这终究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让菊有道想了许多，也做了许多。
直到某一天，他开始杀人了，杀了很多人。
动手的那一刻，菊有道没有觉得任何快意与欣慰，有的只有更加深沉的悲凉与自我厌恶。
即便他所杀的那些人，都是他所认为的恶人，但菊有道心中明晓，这只是用来自我欺骗的话语。
既然杀了人，便要做好被杀的觉悟，这番因果早晚有一天也会报应在自己的身上，但在此之前，至少做到问心无愧。
菊有道不确定他杀的那些人全都是十恶不赦之徒，但至少明白，在他杀死那些人的时刻，他们都如同恶鬼，正在为祸人间。
就如同很多神仙那样，将凡人视作蝼蚁，从来便没有在意过凡人的生命，只当做草木般的玩物。
这样，又过了数个百年，菊有道一直都在重复着类似的事情。
……
……
直到他这一次下山，替公子净探查那艘自洛城飞离的飞舟的动向，然后在玉镇碰到了那个玉姓的姑娘。
从寒冬大雪，到初春冰融，他伴着她杀了三个月的人。
十数个山阁宗门，近数万修者的性命，每每先问再杀，虽有些不讲道理，但总也有因由。
那些人阻止他与玉茗杀死那些凶手，想要围杀他们，无论是否真的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也总就能杀了。
然后便是今日，此时。
青尾峡的尽头，绵延山峡的巅峰，第三重楼的山门之外。
菊有道静静的站着，齐根断掉的右臂依旧是止不住的鲜血，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虚弱。
那数百年前便早已想杀的葛洪，也就在不远处的山门之外，虚弱的随时都能够被他杀死。
遗憾的是，终究有一座大山横隔其间。
那一身道服的苍髯老者，只是随意挡在他的身前，便是菊有道永远也跨越不过的绝岭。
天师张陵，传说中的十二重楼总领主，拥有整个东土都畏惧的惊天修为，与那第三重楼的楼主葛洪不同，这是菊有道在如何努力，也终究超越不过的存在。
菊有道望着张陵，看着许多人，说出了刚才的那些话。
山岭间，刹那无声。
有风徐来，吹动他的衣袍瑟瑟作响，透着些难闻的血腥味。
玉茗拦在他的身前，想要阻止张陵杀死他，但这无异于螳臂当车，全然没有任何意义，便是这个纤弱的小姑娘，最终也会与他化作一捧尘土。
“恩公……”
听着菊有道的那些话，玉茗的眼眸中愈加心疼，也终于明白菊有道会如此帮她的真正理由。
原来他与自己是何其的相似，都是这般怨恨着修者的残虐与不公，整日活在永远也无法苏醒的噩梦之中。
场间，依旧那般安静无声。
只是张陵抬起的手掌却无法落下，或许有些不忍，但更多的却是不敢。
稍远处，那艘飞舟之前，那名华服男子正静静的望着他，眼瞳中有些许木然，还有些警告的意味。
“现在你没道理了。”
王小凡的声音很静，但却是打破了此刻宁静的唯一声音，偏偏这平静木然的声音，却是此刻最有力的谕令。
菊有道重伤葛洪，意欲将其斩杀，张陵便以此为由准备将他杀死，守护义弟，这就是王小凡也不好开口问责。
但而今菊有道欲杀葛洪，有着正当的理由，那么王小凡自然便能够阻止张陵以此为由，将菊有道杀死。
师出有名，王小凡作为一方域主的威严与谕令，便自然罕有人敢违逆，那是与一方天地，与整个北疆作对。
随着王小凡安静的话语，事情自然便确定了下来。
张陵不敢再出手杀死菊有道，颇为遗憾的收回了手。
“那便如此吧。”
这名苍髯老者无奈的看了菊有道一眼，亦是看了眼菊有道身旁的玉茗。
“你们能下山了。”
这话，自然便是饶过两人的性命，虽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但却让人无法反驳。
这位十二重楼的总领主天师张陵，以其高深莫测的境界与实力，自然也有这般说话的资格。
只是玉茗没有动，菊有道更是扬起嘴角，像是觉得讽刺。
第三重楼山门外，无论是葛彦还是葛洪，都还活着。
一时间，更是寂静无声，却也没有谁在帮着说话。
苏蓁蓁不解的望向了王小凡，南海棠却觉得有些无奈，微微低下眉觉得大人们真是可恶。
玉茗没有下山，菊有道也没有下山。
“你离开我，我去杀了那两个人。”
菊有道的声音透着些坚毅与执拗，仿佛很多年前，在满是焦土的翠浮山脉徒手挖土的少年。
尽是血污与不甘，还有怨恨。
张陵闻言，不由的扬了扬眉，神情不悦。
“你真的这么想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