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时节想来有些冷，风拂过，吹过些尘埃与白雪，落在脸上似有似无。
或许是这份冷意袭来，打在了那名被放在地上的襁褓婴儿的脸颊上，这才让那孩子罕见的哭了起来。
那份哭声很清脆，很干净，就像是天地间最初的声音，透在人的灵魂里，或许也是因为，此刻这名婴孩的哭声是山峡间唯一的声音。
众多弟子压抑着气，张陵沉默的低着头，菊有道不顾臂膀沁血，默然的望着天空。
玉茗擦干净了泪痕，静静的等着，等待着死亡。
随着少女刚刚不算高声，但却透着声嘶力竭的言语，没有任何人敢在说一个字。
哪怕他们的境界比她高深，哪怕他们是凡人遥遥畏惧的神仙，哪怕此刻任谁也可以主宰她的死亡。
但没有人知道如何接话，只有婴儿才有资格哭泣。
这一刻，很多人才意识到一件事情。
玉茗所说的是无比简单，却也最无法让人辩驳的话语。
就像是一名出生的婴儿，哪怕全天下都知道那名婴孩将来会成为盖世魔头，祸乱众生，让江山染血，四海悲歌，但婴孩本身却没有错。
出生的婴儿就只是婴儿，自然有权利哭泣，有资格看看蓝天，有道理宁静的长大，即便是天下间权势最大的一方域主，也没有理由剥夺婴孩微笑与成长的权利。
以后是以后，现在终究是现在。
这一刻，很多人才反应过来一件事情。
或许寒冥鬼体是错误，但玉茗却从来便没有过错。
既然没有错，为何她要遭受这无妄之灾？要被葛彦那些人肆意残害？
这原来真的没有道理。
这座离青尾峡不远的山峡之上，随着婴儿的哭声，显得愈加安静，那些哭声也如同一道道刺耳的利剑，让很多人羞臊的脸红，心生愧疚。
原来刚才他们竟然一直都在欺辱一个很可怜的小姑娘，就像是想要以莫须有的罪名，掐死一个婴孩，将那名婴孩视作洪水猛兽般的恶魔。
杀人不过头地，又何需这般诛心。
便是连那名皓首苍髯的道服老者也叹了口气，如利剑般的眼瞳中渐渐有些无奈。
于是他静了静心神，拱手对着玉茗轻施了一礼。
即便这只是浅浅的歉礼，但依旧让所有人都有些诧异，那些山峡两侧的第三重楼弟子们也未曾想到，这位传说中的天师竟会如此。
“姑娘，你确实没错。”张陵的声音不喜不悲，只是遵从本心，给出了认真的回答。
他是曾经纵横天下的天师，是第一重楼的盖世楼主，活过太久的岁月，一生见惯繁华落寞，看尽沧海桑田。
人生总有起伏，月有阴晴圆缺。
但人生像月，却又不像月，不会总那么规律，偶尔也不会讲什么道理。
张陵无意放过玉茗与菊有道，但却也不愿说谎，于是认真的回答了这名小姑娘最后的问题，即便这让他都有些汗颜。
越是苍老，便越是敬畏生命。
张陵不是葛彦，亦不是葛洪，他自知一生之过或许较与葛洪和葛彦加起来都多，但不愿在这小姑娘生命最后时刻，对她说违心的谎言。
听着张陵的话语，玉茗神情稍缓，却也没有了更多的话语。
她没有去抱起哭泣的婴儿，也没有去安慰一声，任凭婴孩如何痴痴的看着她，也只是狠心的低着头，假装看不见。
而今，遗憾自然是有的。
未能亲手诛杀葛彦，未能将兄嫂的婴孩抚养成人，还有恩公……
玉茗念及被她护在身后的那名青衫男子，这才怔了怔，不禁莞尔，悲戚的神情稍微舒缓。
她想起一件趣事儿，原来携伴三月，行了半个东土，她一直在唤对方恩公，却从来没有问过对方的名字。
玉茗当然知道这名青衫男子唤作‘菊有道’，因为他每每在战前都会与那些宗门修者自报家门，从来便不会藏匿身份。
但问题是，她却从来都没有真正问过，菊有道也没有正式与她告知过。
回想着两人的初遇与至今的行程，便是玉茗也有些恍惚，像是在做梦。
这都是什么事儿呀。
又哪里会有话本子里经常演绎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一刻，玉茗才想起以前嫂子金环儿与她说过的一些碎话，那些话儿全部与兄长玉山有关，像是夏日的暖阳，热切的腻人。
若是人生真能简简单单，再让她与他有一场最简单的相遇，那该是多么令人幸福的事儿。
玉茗闭上了眼睛，神情无喜无悲。
她在等死。
察觉到玉茗的心态变化，张陵也知晓这名小姑娘想通了许多，叹了一口浊气，像是苍老了许多，但他还是举起了手掌。
手掌如刀，落下便是血溅山峡。
菊有道这才敛去复杂的神情，想用没有断的手，将玉茗揽在身后。
她不愿死在他之后，这一刻，他又何尝肯愿意让她拦在他身前？
原来自己与她终究没什么不同，菊有道心中念着，不自觉扬起嘴角，在临死一刻也看开了许多。
那雪夜，他援手救下玉茗的理由，原本他自己也不清楚，于是才在山神庙内扯了那个谎言，说是为了她的身子炼尸妖，原来不过是想寻个理由，掩饰曾经年少时懦弱且无助的自己。
菊有道大概明白了那个理由，但却没机会说了。
青山早已一片狼藉，再也不复曾经盛景，山峡间也有些冷清，即便还有很多人在这里站着。
在众人的目光下，菊有道伸出了左臂，想要将玉茗揽回护在身后，张陵的掌刀却已经落下。
众人知晓，大约是来不及了。
然后，手刀终究未曾落下，让山峡间的人们面色有些古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任谁也知道，绝对不可能是这位天师前辈最后悲天悯人，准备放这两人一命，那般以他的沉稳，恐怕就不会抬起手刀。
已经出招，却无法杀人，自然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无法做到。
阻止一个人停下杀招的办法也有很多，比如取他的性命，比如用更加强大的力量来阻挡，或许有时只需要一句话，一道目光。
下一息，远处的云间有声传来，让所有人知晓了这位天师张陵为何停手，不敢立即诛杀二人。
“太白宗谕令，天师前辈手下留人。”
那道声音奶声奶气，像是个淘气的小姑娘还没睡醒，但任谁也知道，当这个没睡醒的小姑娘认真说话时，便是天底下几乎无人可逆的谕令。
她有一个姐姐，是整个东土境界最高的人。
她有一个姐夫，是整个东土权势最大的人。
她还有一个姐姐，大概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