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嘉靖三十六年，紫禁城内天干物燥，一场大火将三大殿烧了个干净。而这副重整宫阙的担子，自然是首辅老严嵩责无旁贷。多亏嘉靖皇帝平日不住紫禁城，宅在西苑忙于修仙，本是不着急的。小阁老严世番也有眼力见儿，挺身而出，寻思着利用工部尚书的差事大捞一笔。“知臣莫若君”，谁想那嘉靖心如明镜，却不干涉，只对老严嵩加了一道旨意，诏曰：“着令工匠民夫顺便修筑紫禁城外城，如盛唐之制，钦此”。
那严嵩一味奉承，将大明说得治隆唐宋，如今追悔不及也。想当年永乐大帝时，修建紫禁城征调民夫一百万，动工十四年，而薪水无一日拖欠者。今日竟只能维持两千人施工而已，“顺便”区区二字，谈何容易……
老严嵩跪听着旨意，直感叹今非昔比，家不好当。无可奈何，老严嵩算算明细账，还是有点油水的，便吾皇圣明接了。谁知工程被那严世番五六七八转层层转包了不说，东南倭寇蜂起阻断海运，什么关税、盐税、云南大木都运不进来，民夫更是不敢多雇。一拖再拖，直到嘉靖四十年才请旨上书，暂以外城为止。
嘉靖大为扫兴，但见严嵩也是白干一场，功劳劳苦。索性答应了严嵩之情，将外城中途收拢，从回子改为一个土字形。城池维新，九门分工更加严谨，每门用途皆有不同，凡封疆大吏走德胜门，城中百姓出入走朝阳门，一般商贾则走阜城门。尽管九门一律警戒森严，时间一长，规制渐渐便放宽了。只因着朝阳、阜城二门整日开放，官员百姓都只走这两道门。
大明关内百年无战，城墙内外以有上百家客栈，摊贩、酒馆更是星罗棋布，人群熙熙攘攘，拥堵不堪。即便有人聚众生事，门卫也只当热闹看。
譬如这一日，阜成门外，众路人与商贾将二人围得水泄不通。只见一个高大汉子身着大红锦绣官服，胯下骏马甚是威武，马鞍由虎皮作衬，镶金黄铜夺目非常。此人身后跟着一随从步行伺候，虽衣着朴素，却是一身戎装，马鞍上绑着一副弓箭，身背一柄龙铭宝剑。貌似二三十岁，正值壮年，器宇轩昂，仪表非凡。路人见之，无不喝彩。
惯例，外官入京者，文官坐轿，武官乘马。众路人见官服已知此人是个武官，看架势不是总兵也是个提督。那随从既然穿着戎装，必是贴身护卫了。反正城门拥堵，路人们纷纷观望这二人，更有小贩上前兜售水果。
只见那武官大约五十岁年纪，气定神闲，不怒自威。而那随从见众人望他，也不在意，倒是四处张望，偶尔仰视城上四层箭楼，神情颇为赞叹，可见是第一次来京师。
那人正悠闲看着，忽地精神集中起来，盯着不远处一个少年。这少年端坐一个大板车上，车前一个仆人架马等候。那仆人虽然锦衣华服，马车上却是一车被射杀的野鹿、野鸡、野鸭、飞鸟，远看如堆一座小山一般。这少年打扮亦是不同凡响，也是戎装长靴，车边放着一把长弓。貌似蒙古人，却分明汉人长相，肤白如女子，而仪表堂堂，腰带宝剑，身配美玉，手中带一卷书，名曰《乾坤大略》。
众人正议论着，那护卫瞧见路边有一商家老汉，向那少年一挥手，少年点头回礼。于是近前一步，谦恭问道：“老人家，在下有礼了。”
商贩回道：“客官嘛事儿？”
护卫道：“没啥，只是那少年似有些来历，应是本地人，老先生可曾知晓？”
商贩答道：“知道。此人姓熊，名廷弼，本是个举子。秀才靠学，举人靠命，好端端的圣贤书他不念，整日习武打猎，说什么“生当作人杰”，什么大丈夫投笔从戎，须是文武双状元才好。挺爱吹牛地，但有野味多时，常白送一二只与我等老朽。”
护卫点头称是，又问：“不知此君武艺如何？”
那商贩闻听，比划了一个大拇指，赞扬说：“倒是一绝。古人云箭不虚发，武官猎户见者公认，天下第一就是此君。”
那护卫大笑起来，引得众人纷纷瞩目。那马上将军正闭目养神，也听见了，作色骂道：“你这野猪儿，京师重地，发啥疯癫？”
那护卫容止，上前躬身回话，说道：“回义父话，京师果然龙虎之地，射猎天下第一之人竟也在此，孩儿思之不禁仰慕。”
那武官也在马上笑道：“胡说，胡说。也罢，咱先回府，你且速速赶来。切莫惹是生非。”
那护卫下跪伏地，说：“恭送义父，孩儿稍候便来。”
二人声如磬钟，不但看客们静听而皆知，连那几百米开外的熊廷弼都听见了。只是仍旧翻书，装作没听见，端着坐在车上。那护卫请开众人，走向熊廷弼，一个鞠躬，请教道：“这位好汉，俺姓佟，名努尔哈赤，辽东人也。闻君射箭天下第一，俺身居边远，请君一试身手，则大开眼界，不胜感激不尽。”
那熊廷弼自知遇上对手，也将书放下，淡然说道：“方才马上的，可是辽东总兵李成梁么？”努尔哈赤一惊，说道：“正是”。那熊廷弼不再答话，一跃跳下马车，一把抓起弓箭，便走向城门外大路上一棵大树下，那大树屹立二百年，粗二十围，工匠蒯氏所植也。众人紧随其后，呼啦啦带走一片人，不但将大路疏通，连那驻守阜成门的门卫都跟上去了。
只见熊廷弼举起长弓，对着日光欣赏片刻，随即拉弓如满月，瞥见努尔哈赤已经取箭囊跟上，示意说道：“看好喽”。
“啪啪啪啪啪——”
五十步外，熊廷弼正对大树连放五箭。众人只听五道雷声闪过，皆不及掩耳，神心俱麻。再看树上五箭皆在树桩上，排成纵向一线，观者已达上百人，掌声雷动，无不叫好。
那熊廷弼颇为得意，左手一伸把弓交给努尔哈赤，说道：“你来试试”。
PS:明代城墙之下有商贩酒楼这件事，还是台湾作家画家刘墉前辈在微博上聊天告诉我的。学无止境，可不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