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文天泽，看到眼前这个如此慈祥的老人，以为接下来的三年里，他一定会是一个受同学们爱戴的老师。
时光荏苒，转眼之间已经过了三年，而孔教授送的那本神奇的书，文天泽一直也没时间仔细通读，只是将精力都灌注在繁重的学业上。
“你们再看看书，我再看看你们……”
透过讲台上层层叠叠的资料，文天泽抬头望向讲台上那半截佝偻身影。
头发稀少的脑袋下皱纹密布，干瘪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细弱游丝的声音。
手中的笔晃动了一下，眼前的数学题恍然有些模糊，文天泽努力归拢自己的情绪，集中注意。可不知怎的，声音却在耳边挥之不去。
这三年来，文天泽几乎每天都会听到这个声音，它毫无起伏地念着一段段课文和文言文，却每每被教室中一浪高过一浪谈笑打闹，呼噜，甚至手机小视频声压过。
只有声音的主人老孔却不以为意一般，只是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只有一次在讲孔乙己时，教室里才偶然出现了安静，然后便化作了铺天盖地的爆笑。
“哈哈哈！老孔！老孔还真是个孔乙己！”
笑声在教室中此起彼伏，有人眯起眼，模仿起了老孔的样子，故意在桌上排开四个硬笔，有人则模仿着他浓重的口音道，“茴字有四种写法，你知道吗？”
从此老孔的外号便传开了，后来有人打听到他在每一届在都会得到这个外号。不过话又说回来，就他这个唯唯诺诺，呆头呆脑的样子，若说不像是孔乙己，那又像谁？
随着学业压力的增大，各种玩笑愈演愈烈。原本平素里大家嫌他，不同他讲话，现在却当着他的面讲些新编排的笑话，无非是都知道他为人懦弱，八杆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
女孩们常大笑着她们找对象时必得擦亮眼睛，否则便只能嫁给老孔这样的——不过说来这倒也并不算是玩笑，在青春烂漫的她们眼中，老孔一定是能想到最烂的对象。
老孔的确没有老婆孩子，他每天早早来学校，又总是最晚回去，全然把学校当成了家，可惜这家里的孩子们并不懂得领情。
有时折他的粉笔，有时在他的必经之路上放快绊脚石头，有一次甚至把他锁在了教室里一晚上。
到了愚人节，他更成了繁忙学业中绝佳的消遣对象。那天他有些激动地打开讲台放着一个“亲爱的孔老师收”的盒子，却在全班的哄笑中被弹出的惊吓娃娃吓得面色苍白。
"教室里是什么味道？不会是你放屁吧？"
"你才放屁呢！要不……"调笑的声音压低了，"是孔乙己没洗澡吧！"
"哈哈谁叫他是酸腐呢？"
教室里忽然充满了年轻愉快的笑声，老孔依然在讲台上，默不作声。
据说老孔其实是当年正儿八经的大学生，研究的是古典文学，念书时成果斐然，却不知因为什么转而做了教书匠。
有一次大家在他的办公室桌上，看到了他竟然有高校副教授职称证书，可不知为何还是沦落到了高中当一个语文老师，于是更加编排他是年轻时犯了什么事，才被开除流放到这种岗位上来。
渐渐的，除了老孔之外，也有人叫他孔教授，只不过比起尊重，更多的是浓浓的嘲讽意味。
高考压力还没这么大时，对文学略有兴趣的文天泽，曾向他请教过几次，都受益匪浅，不过后来同学们笑话的多了，他便问的少了。
但老孔讲到自己专业时眼中的光芒，犹然在文天泽心上。
可惜老孔的专业知识到了学校全是白搭，且不说语文远没有数理化重要，至少他引以为傲的古典文学，实在发挥不了什么用场，对于高考得分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另外，他的课也的确枯燥的很，即便是已经很尊重他的文天泽，也常常昏昏欲睡。
其他同学们要是客气的便写写作业，若是不客气，聊天嬉笑什么都上，要是有什么事情要翘课请假，语文课也自然是不二首选，反正老孔也很少表现出不满情绪。
或许唯一有存在感的时刻，便是每次考试分数出分的那天，老孔给分严苛，这更让他不受欢迎。
文天泽记得自己的班长因为要拿保送资格，只有语文差了几分，便要老孔给他加分，老孔却执意不肯，两人再讲台上爆发争吵，一贯唯唯诺诺的老孔却倔强地说他的文章绝拿不了满分，班长却硬气的丢下一句走着瞧。
不过后来班长还是被顺利保送——这倒也不意外，有个区长爹这学校还不是随意挑随意选？
其实今天早就被保送的他，要不是要陪自己热恋中的校花女友，根本就不必来学校跟大家坐一个教室。
这就是人各有命，班长有他的命，自己有自己的，老孔也有他的，或许他的命运，便是继续这样死水一般的教师生涯吧。
“文天泽……你来一下。”
文天泽听到老孔的声音，确认了几次是他是在叫自己，才茫然丢下笔走上讲台。
“之前问我的古典文学，我找了这些书，你可以看看。”老孔的声音被淹没在教室的声浪中，一如他三年来的每一堂课，耳后传来班长爽朗的笑声，与老孔的天差地别。
“可是，要高考了，文学什么的……”
“高考不过是个小事，你的人生还长呢。”老孔强行把书递到了文天泽的手中，看着他那张苍老的面孔百感交集，他忽而拍了拍肩膀道，“来走吧，我也正好出门抽支烟。”
文天泽跟着他出教室，看他锁上门开始吞云吐雾，自己不喜欢有人抽烟，但今天看到他在烟雾缭绕中放松的样子，忽然觉得莫名的舒畅。
“对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这头两本书是我在图书馆借的，马上到期了，现在我还得在教室，你能帮我还一下吗？”
文天泽脑中一个条件反射般的“为啥不自己去？反正你的课也没人听”还未出口，看着老头啤酒底眼镜下无神的眼睛，默默地点了点头。
"最后一节课了，你们看看书，我看看你们。"
老孔的脸被遮盖在白色烟雾中，他透过窗口看着同学们，对文天泽说道。
抱着书走出校门，老孔的脸在面前回荡，那句“你们再看看书，我再看看你们”萦绕心间，或许这是自己同老孔的最后一次见面了，未来我们又会走向何方？
忽然，脑后传来咚的一声巨响，文天泽诧异地回头一看，却发现教学楼上，自己班的窗边聚满了人，他们有的朝楼下看去，惊恐地指着地上血泊中的坠物。
有些人更尖声惊叫起来，文天泽看到班长从窗边挤出去，不一会儿又挤了回来，他英俊的脸上满是恐惧，隐隐映照着教室里传来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