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越涨越高，少女紧贴岩壁，借助海水的浮力向上一点一点攀上去，终于扒到了洞口。
洞口的边缘竟然干燥而整齐，没有湿滑的青苔，内部的坡度也并不平缓，看样子绝不是天然形成的。一个浪头打了过来，她趁势向上一扑，手肘撑在了洞口内部。脚边没有可以借力攀爬的坑洞，她只能艰难地这样半悬着身体，等待下一个浪头过来，届时再赌一把向前冲进入口。
肌肉的酸痛感传遍了她的神经，这近乎陌生的感觉让她险些放开了手。对疼痛的忍耐力随着感官的长期封锁而急剧退化，若是下一波海浪迟迟不来，她就只能前功尽弃再次落下去，至于她下一次还有没有余力保持自己不被海浪冲走……就全无定数了。
她隐约从水声中听到一些呼喊。
就在她几乎要用尽力气的时候，一个比之前大得多的浪头扑了过来，她感到身体被猛地托起，顺势滚进了洞穴的内部，手臂撞到了洞口一块尖利的碎石，擦出一条长长的口子，盐水浸泡着伤处，火辣辣的痛感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狼狈地爬起来，不顾一切地调转头，焦急地望向外面，在海浪中寻找他的身影。
发现他并没有被浪头冲远之后，少女稍稍松了一口气。他离洞口已经非常近了，水已经没过他的脖颈。
他的手向上举着伸过来。
少女艰难地向前挪了一段距离，将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伸向水面。
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少年用另一只手使劲划着水，抬头看向她，脸上竟然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笑容。他眼中包含的庆幸、感激与信任，让她险些忘掉了当下情境的紧急，愣住了一瞬。
在洞内撑住身体的手臂传来的令人窒息的痛感让她马上清醒了。下一个浪头打来时，她不顾手臂的疼痛，拽住他用力向后措着身子；他借力抓住了洞口旁的枯藤，终于扒到了洞口，爬了上来。
狼狈不堪的二人各自靠在岩壁上，大口喘着气，互相看着对方。
外面的浪头时不时飞溅进来，打到已经全身湿透的二人身上。
少女绷紧的神经一放松，意识就开始模糊了。
少年差不多喘匀了气，勉强地笑着，像是在安慰她。
他断断续续地说：
“谢，谢谢你，不过你的，伤口，必须，处理一下……”
她眼神涣散地看着少年。他后来说了什么，她后来都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句“谢谢你”。——那句之前从来都是她对他说的话。
***
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趴在少年的背上，他正背着自己艰难地向通道的深处移动着。
通道上方竟然不是全然密封的，一道深深的裂隙从他们的头顶延伸到远处，裂隙透下来的微弱光线让她勉强能看到通道内部。四周的石壁和外部的崖壁类似，中间镶嵌着一些晶亮的杂质。
通道向上倾斜，他们正在一个越来越陡的斜坡上行走。
她正想叫他把自己放下来的时候，少年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小心地往回走了几步，好像是在试探着什么。
少女借助微弱的光线看到，他们的来路已经有海水冲了上来，想必那个入口已经被海水淹没封死了；看来他们除了继续前进，没有任何选择。
少年感觉到背后的动静，微微转过头：
“诶，你醒了？”
“……嗯。放我下来吧。”
少年转身又爬了几步坡，才放她坐到了地上。
她费力地调整姿势到一个还算舒适的角度，有些担忧地问：
“我们是不是还得往前走？要是海水追了上来……”
“这里大概安全了，”少年蹲下身，摸着脚下的岩石，“我注意到，一开始爬坡的时候路面很滑，但是到这边，地上却逐渐粗糙和干燥了起来，说不定海水只会涨到这里，不会再升高了。”
少女眯起眼看了看岩壁的变化，的确，斜面旁边的岩壁上，依稀有着一行盐渍，形成一条倾斜的分界线。
——看来，至少可以稍稍休息一会儿了。
少年坐到了她的对面，猛地靠在岩壁上，长吁一口气，仰起头闭眼歇息。一颗颗水珠顺着他的下巴滴落下来，也不知是之前沾上的海水，还是因为背负她而流下的汗水。
少女想要拍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清醒过来。她忘记了手上还有着伤口，右臂传来了一阵钻心的刺痛。
她咬紧嘴唇没有叫出声，用左手捂住了疼痛的地方，把头埋到了两膝中间。
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右臂，伤口被用白色的布条包扎了起来，角度密实，结扣也很利索。
少女疑惑地看向对面的他，注意到那件已经湿透的深蓝色卫衣被他绑在腰间，他身上的T恤短了一截，最下面有着许多毛躁的细边，有一道裂口一直延伸到胸口附近。
——虽然不知道现在这个声称失忆的人究竟还是不是“他”，但……至少这个人没有恶意。……大概没有。
少年微微睁开眼睛，仍旧仰着头，没有看向她，而是盯着上方的岩缝。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喃喃地问道：
“你是认识我的，对吧？”
水波涌上来的声音，从上方裂隙传来的风声，与岩壁四周传来的回声混合在一起，让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飘忽不定。
少女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回答。
“……我之前，是不是一个很差劲的人？”
“……？”
“我是不是应该庆幸自己的失忆？”
“……为什么这么想？”
听到少女终于有了回应，他的目光平视了过来，但随即又垂下眼，看向了地面。
“……因为你之前一直在躲着我……而且，刚刚在入口，你拉我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少女心里一惊，她急切地想解释，不是这样的，那一瞬间的愣神不是因为对“是否要救你”的犹豫，而是因为诧异于你的信任啊！
但是她无法说出口。
总觉得，一旦说出来……有什么东西就会崩塌掉。
少年苦笑了一下：
“你别误会，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如果我之前伤害过你，即使你不想拉我上来也完全可以理解……”
“不是你想的那样！”
少年愣了愣，慢慢抬起头，看向少女的眼睛。
少女浸湿的头帘分成几股贴在了脑门上，原本被遮盖住的细眉露了出来，眉心紧紧蹙在了一起。她明亮的眼眸流露出些许的哀伤，冻得有些发紫的唇抿成了一个坚毅的弧度，透着一种近乎空洞和虚无的决绝。
他试图从那已经无处可寻的记忆中搜寻这张脸庞，却无论如何也抓拢不到任何信息。
少年看呆了，愣神良久，才小心地问了下一句话：
“如果不是这样……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以前是怎么认识的？”
少女的肩膀微微颤了一下。这个细节并没有逃脱少年的眼睛。
“……简单来说的话，我们是姐弟。”
“啊？”
少年很是诧异。
但其实，说出这话的她更加诧异。甚至一直到很久以后，她都没有想通，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说出这么一个答案。
“你是说……你是我姐姐？”
“……”她一时语塞，在脑海里搜寻着他们两个之前用过的所有身份，寻找最不容易穿帮的一个。
“亲姐姐？”
“不是。咱们都是单亲家庭，我的母亲和你的父亲结婚了，虽然咱们没有血缘关系，但从身份上来说，我应该算是你的姐姐。”
——我竟然在欺骗他？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变得非常快——不知道我有没有显得很慌张？
“原来是这样……那你能先告诉我，我叫什么名字吗？”少年看起来完全没有怀疑。
“你叫叶渊。树叶的叶，深渊的渊。”——不，你不应该是“叶渊”，而应该是“夜鸢”，是“鸢”啊。
“那你呢？”
“我的名字太难写了，所以叫我叶子就好。”——我不是什么“叶子”，我是“梓篱”啊。但能叫这个名字的只有“他”，而你现在……不是他。
“呃……我不是应该叫你……姐姐吗？”
她看着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可从没想象过他竟然有一天会用这种态度和自己说话。虽说他对别人伪装出的谦卑，她倒是看了无数次。
“姐姐什么的……我没比你大几天，这么叫太奇怪了。”
“……哦。我多大？”
“18.……我也18，就比你大半个月。”
看得出来，他想问的还有很多，但把问题咽在了肚子里。幸亏他没有问，因为梓篱——或者说叶子——她自己都没有编好呢。
“那我就……直接叫你‘叶子’了？”
“嗯。”
“那我呢？没有什么昵称之类的吗？”
“昵称？……没有啊。”
“你以后就直接叫我‘叶渊’？”
“……对啊。”
“这样不是显得太生分了吗？”
“有吗？”
“有啊。”
“……”
“比如……叫我小渊？之类的？”
“……这很重要吗？”叶子忽然觉得一种莫名的焦灼感袭上了心头。
“咱们既然是一家人，就别用那么正式的称呼了吧？”
“我和你又不是那么熟，太别扭了。”
“诶，咱们不熟？”
“……不熟啊。”
“可是不是一家人吗？”
叶子越来越烦躁了。
“说过了，我们是重组家庭，我认识你甚至还不到一个月啊！”
“啊，这样，”叶渊似乎很失落：
“那你……其实并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
叶子愣住了。
她忽然明白，自己的焦灼与烦躁并不完全是因为他琐碎的追问，同时也是因为这些追问背后的那个核心：
——【你了解我吗？】
她清楚地知道答案是否定的，而且这答案无关他的失忆。
“……嗯。我不是很了解你，”叶子稍微低下了头，“关于你的很多细节我都不知道，不过你别瞎想，你没对我做过什么，我也没有讨厌你。”
叶渊长出一口气，好像是忽然放下了什么沉重的担子。
“太好了。我刚才还在想，要是你其实很恨我，我该怎么办。”
叶子心中的弦又被狠狠地拨动了一下。
——“恨”……吗。
的确曾经有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对她吼过，“你难道不恨他吗？！”若是说她在那个瞬间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绝对是骗人的。那个吼她的人凭着怨恨而生存，一直看不惯她平日里淡然的服从。
“我为什么会恨你？刚才在洞口我确实停了一下，但是那是因为我的伤口很疼，我不是在犹豫救不救你，你别想那么多好不好。”
“……抱歉，可能是因为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就不冷静了。……话说我以前是个很冷静的人吗？”
“呃……算是吧？？”
“哦……”
“谢谢你帮我包扎了伤口。”叶子决定强行把话题从他身上转移走。
“嗯？……啊，也不知道这么处理行不行，会不会让伤口晾干反而更好一些？可是那样我又怕血流个不停，就只能先包起来了……要是前面有医院就好了。”
“噗，这儿怎么会有医院……这个通道究竟通向哪里，甚至究竟有没有出口还不知道呢……不过好在，”她抬头看了看那道狭长的裂缝，“至少咱们不会被憋死在这儿。”
“你的伤口怎么样，还能继续往前走吗？”
对于他的关心，叶子与其说是感动，不如说是感到非常不自在。她尴尬地笑了一下：
“没事了，已经不那么疼了。……嗯……你呢？”
“我？”
“……你歇过来了吗，背着我走了那么久……”
“我没事啊，不过没想到你还挺沉的。”
叶子被噎得一愣，觉得有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在嗓子眼儿里打转，因为实在没法表述就又吞了回去。从叶渊的表情看来他显然并不是在故意调侃。
——没想到我竟然会在乎这个？不不不……这一定是这座岛屿的问题。
自从在这座岛屿旁边醒来，她的感官便逐渐复苏了，一些很久很久没有体验过的情绪也随之苏醒。他失却了记忆，而她却找回了许多。
——那张字条，说明这座岛屿的存在是有人安排好的。那么他的失忆也是被安排好的吗？
——有谁竟然能够夺走“他”的记忆……？如果那人具备如此能力，那么世间一切岂不尽在他的掌控之下……？
——或者……我也失去了一部分记忆？或者，这一切说不定是他自己有意安排的……以他的性子，做得出来。
一考虑这些，叶子觉得太阳穴的地方一窝一窝地疼。
算了。
无论答案是什么，目前唯一的路只有硬着头皮前进……
本章作者：鸢未离
作品：《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