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VI
沿着原路返回，快走到那条小街的时候，我突然改变了想法，沿另一条胡同往回走，我想找到另一条回住处的通道，很久没这样行走在幽深的胡同里了，我对胡同的认识应该从认识衣梅时开始算起，起先是为了躲避别人的目光，在月光下沿着胡同一直朝前走，我发现每条胡同都是相通的，你可以从一个胡同口走进去，再从另一个胡同口走出来，整个城市也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就像原本空旷的田野上，在造完一座房子之后会引来更多的房子一样，这些房子将田野分割成块，房子包容了房主的梦，却无意中留给我和衣梅过往的通道。就像眼前的这条胡同，几乎没有路灯，只在分岔的路口才偶尔安装一盏光线微弱的灯，胡同很大，应该叫它小巷，路上来来往往纳凉的人，手里拿着扇子呼哧呼哧地扇着，就在刚拐过一个弯后，我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臭味，这就是我租房东侧的厕所，厕所门口亮着灯，一个光着膀子的老头站在一张桌子后来回走动着，手里摇着大蒲扇，不时朝身上拍打两下，我走到他面前问道：“这里能过去吗？”
“厕所还有过去过不去的？”
“我是想到里面那个小区去。”
“你可找对地方了，这个厕所和里面的连在一起，可就是过不去。”
我有些失望，拿出一支烟点燃，继续朝前走，心想这回得要围小区转一圈了。烟抽完时，远远地听到汽车过往的鸣笛声，快转到另一条路了！我正纳闷，听到传来一阵悠扬的萨克斯管演奏的音乐，仔细一听是《回家》，循着声音，我找到了巷子西边一套灯火辉煌的别墅，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院子用铁栅栏围得严严实实，阔大的草坪上立起几盏绿莹莹的灯。
不时有人在草坪上走动，在靠近正房的西侧，人们三五成群地或站或坐，边吃边谈论着什么，在城里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这么豪华的住处，别墅设计得非常讲究，从门窗到顶棚，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采光，但能清晰地看出它的欧式风格，这和周围的建筑极不协调，因为周围的房子大都是简陋破旧的瓦房，偶尔有一两座二层小楼，也已破败不堪。
因此更显出它的不同之处。驻足远看的我觉得这套别墅的设计风格很熟悉，但一时难以想起曾经在哪里见到过。
走过去时，我还在想这会是怎样一户人家？在这个不算偏僻的市区建造这样的别墅？看来主人也一定讲究。
快到马路的时候又听到一阵阵整齐的歌唱声，至于唱的什么我听不出来，走到近前，才知道这里是一座教堂，人们正在诵读《圣经》，那低沉婉转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先知的呼告，从大门来看，这是一座很古老的教堂，里面却被装饰一新，两排洁白的石灰板扣制的柱子一直延伸到前厅，两边整齐地排放着连椅，正面墙上一个大大的红十字架几乎占去了大半个墙面。
上学的时候，我曾和衣梅去过一次，那是德国人建造的，木制结构的地板，就连柱子也是圆木支撑起来的，上面涂着红色油漆，由于年代久远，油漆脱落的地方露出裂开的木纹，那时候给我最大的感受是压抑和神秘，甚至对教堂和里面的神父我也感到恐惧。至于为什么恐惧，我也说不清，以后我再也没敢进去过，自从翻看《圣经》后，我才渐渐对教堂有些认识，但也只限于对耶稣的崇敬……
我久久地站在门前，一时间竟融入他们制造的氛围中，到他们起身离去时，我才发现自己不知在那里呆站了多久，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用笤帚轻轻地打扫地上的垃圾，他扫得很认真，直到神父让他离开，他才走出大门朝别墅走去，望着他的背景，我不禁为别墅的主人感到自豪，男孩和他的家人一定是信奉耶稣的人……
直到穿过一条更小的胡同，朝小区里走去的时候，我的心里一直还在想那个男孩。
坐在车上，随着车的颠簸，我的心也跟着飞扬起来，前几天为了找到儿子，我在对李韦庆失去信心的同时，又一次想到了魏一同，在小武所长那里得知了他的地址，前去寻找魏一同的妻子，想从她那里得到一点关于魏一同和吴少戈的信息，但魏一同的家里早已没人，三间瓦房，门虽紧锁，却已锈迹斑斑了，那低矮的院墙让我想起这里原来就是司徒三的家，但魏一同的家并不在张届，也不在那个被我误以为是弥屠镇的后湾村，但看到颓圮的家我还是被震惊了，这里几乎和司徒三的家一模一样，只是墙边没有晒太阳的老人。
站在墙边的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墙上寻找着，墙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划痕，新的旧的夹杂在一起，我想从中找出我的划痕，但仔细找了几遍都没发现，我立时觉得并不是没发现自己的划痕，而是经历了这么多年，我连自己所做的符号标记都认不出来了。就像孙小风带我亲眼看到另一个司徒三一样，我怀疑那时候我的记忆全都寄存在一水的头脑里了，而我零乱的记忆只是一个个梦境碎片组合成的臆想。
我不甘心就这样回去，在经过一番打听之后得知，魏一同的妻子像司徒三的妻子一样，早就改嫁他人了。几经周折终于见到了魏一同的妻子，我直截了当地向她介绍了自己，她在一阵惊讶之后恢复了平静，从她的话语中，我并没发现她对魏一同的死存有太多的怨言，虽然我多次对她表示愧疚，从她的口中得知，魏一同曾几次在电话里说在给一个什么山庄的老板打工，这让我想起原先他带我和儿子一起去过的芙蓉山庄，但那时我一直没想魏一同会跟吴少戈有瓜葛，虽然我一直没见到吴老板，但怎么也难以把吴老板和吴少戈联系起来，总之这么大的一个老板怎么也不会无聊到给我写骚扰信的地步吧？但为了见到吴老板，以便更多地了解魏一同，我还是来到了芙蓉山庄。
那道围墙还在，远远望去像一条向上攀爬的长龙，隐约可见，路边便是一个阔大的停车场，汽车一排排一直铺开，来往行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我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像从孙小风身上飘溢过来的，我知道这是芙蓉树的花香，芙蓉树丛一直绵延到山顶，它们像整齐的列队欢迎上山的人们，芙蓉树下时常有坐着的游人，他们谈笑风生，这里俨然成了人间乐园……
我边走边看，靠近山脚的地方建起了一幢高楼，与山不相高下，山前的开阔地就像我原先想象的建成了游泳馆，身穿泳衣的人们慵懒地享受着山泉水，在一个拐弯的路口立着一块导游图，宾馆、跑马场、射击场、游泳场、超市、休闲广场都地标注在上面，但我始终没找到我给魏一同经过精心设计的图纸建造的宾馆，我的心一怔，难道他们没用那张设计图？或者魏一同跟芙蓉山庄本来就没联系？沿着精心铺成的台阶向上走，我才发现这里除了满山遍野的芙蓉树，还栽植了大量的灌木，铺上了绿色的草坪，树下摆设的供游人休息的石桌石凳也与周围的颜色相融，不注意你根本看不出那是仿制的树根，这让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了立体感，为了感受一下芙蓉山庄的美，我沿着围墙上山，但见原先建造的围墙不时被断开，像一座座高耸的石垛，我随意地从这边绕到那边，墙两边的景色已浑然一体，就连这堵断断续续的墙也成了山上风景的一部分，仔细看时，发现这些留存下来的石墙，像又重新进行修整过，原先被雕琢粉饰过的迹象一点也寻不到了。
终于来到山顶，向下望去，刚才路过的用实木建造的亭台楼阁都掩没在芙蓉树丛中，绿色的叶子被粉红的花点燃了，像一片片燃烧的云，随风浮动。远处高楼与山对峙，仿佛一对情侣遥遥相对，山下的游泳池突然变小，人也变得密密麻麻，跑马场那边不时传来马的嘶鸣声，与骑士一起成了一个快速移动的点。我也被芙蓉山庄的精心设计迷醉了，下到半山腰，发现依山而建的各式各样的餐厅里端坐着的游客，正推杯换盏地举酒畅饮时，才感到有些饿了，但我不能像他们一样坐下来边吃边欣赏风景，顿然想起来这里的目的，一不小心被山庄的景色迷惑了，于是赶紧朝山庄宾馆走去，刚进门便被门卫挡在外面：“您好老先生，请问预订房间了吗？”
“没有。”
“我们这里已经客满了，如果您不知道，我向您说明一下，我们这里游人太多，所以至少得提前三到五天预订，否则住宿就保证不了。”
“噢，我知道了。”我说，“我不是来游玩的，是有事找你们经理。”
“哪个经理？”
“吴老板！”
“吴老板？”他皱了一下眉头，想了想说，“这里没有吴老板。”
“你们老总不是姓吴吗——口天吴。”
“不是，我们老总姓巫，巫山的巫。”
他说完指了指大厅里放大的壁纸，我才发现在以山庄为背景的画面上站着一个人，俯视着整个山庄，在山庄上空的空白处写着一行字“芙蓉山庄欢迎您——巫小弋”，字是手写的，虽然歪歪扭扭，看起来倒有些功力。
我问：“这就是你们老总？”
“是啊！”
“他在吗？”
“这我可回答不了。”他说，“本来这也不是我们该知道的事儿。”
“他在哪儿办公？”
“不知道。”他说，“我在这儿站好几年了，天天看他不假，不过一次也没见过真人。”
看着他一脸诚恳的样子，我想他可能没见过，我也只能再看一眼画中的人了，就在转头看他的一瞬，觉得他那么面熟，一时间，就连字也显得那么亲切，我愣了好大一会儿，觉得一双手用力一推，把我推出门外，我无奈地朝回走时，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孙小风的面孔，她的鼻子、眼睛、脸盘都和巫小弋相差无几，难道他就是孙小风要找的双胞胎哥哥？一定是，这样想时，我的心里禁不住为孙小风感到高兴，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理解这个巫老板怎么会结识魏一同这样的人，可孙小风在哪儿？会不会还在家里没回来？我该不该去找她？一连串的疑问让我难以回答自己。
回到租住的房子时我还在想巫小弋和孙小风，正巧女房东来要钱，我才知道已经在这里住了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我除了到街上给人画像，就是到处去找李韦庆，但连李韦庆的影子也没见到，虽然天天奔忙，但一天天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虽然吃得简单，有时只随意在街上吃碗凉皮，偶尔炒上两个菜，要上一小瓶二锅头，自斟自饮——这是和魏一同在一起时养成的习惯——一小瓶酒让我出一身汗，走起路来也晕晕乎乎的，像一种幻境，我喜欢这样的感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驱走找寻儿子的苦闷，就在这种晕眩里，我常常感觉儿子仿佛就在我身边，陪着我一起行走，他像影子一样紧跟着我，这让我有了短暂的欣慰，只有在清晨从梦中醒来的一刻，我才感到疲累和茫然，正像那个称我为行为艺术家的青年所说，我一直在拒绝这样的现实，甚至不愿从梦中醒来，但女房东却像柱子一样站在面前。
“该交房租了，已经拖两天了！”
“我忘了，对不起。”我说着从兜里掏出一百元钱递给他，又看了看手里的钱，已经所剩不多了。
“唉，人啊！”女房东感叹道，“都是为了钱，难呐！你看人家巫小弋，那宅子，那气派，人家过的那也叫日子。”
“您说谁？”我禁不住问了一句。
“巫小弋。”房东惊讶道，“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你不知道啊？就是路西那个满院子长草的别墅。”
“他叫什么？”
“巫小弋，你认识啊？”
“是不是芙蓉山庄的老板？”
“就是他。”房东说，“听人说过，早些年他就是个大房地产商，这城里很多商品房都是他盖起来的，我们这里也是他计划开发的，可后来听人说他拆迁费太高，赚得少，事情就黄了，所以人家只买了那块地皮，自己盖了一个别墅，听说还专门找了设计院的专家设计的图纸，你看人家那才叫气派——唉，这里要是真能开发就好了。”
“真是他——太好了。”我禁不住说了一句。
“你要跟他熟，就跟他说说，让他早点开发这里。”
我尴尬地笑了一下说：“不认识，你刚才说别墅是设计院的人设计的？”
“这还用说？”
我这才恍然大悟，第一次看到别墅就觉面熟，原来是科长李钢设计的，记得他设计完后还征求了我的意见，他又做了一些细部的修改后最终定下来的。那时候他应该还不是科长——一想到这儿，我对自己当时的做法感到好笑，人家辛辛苦苦设计的方案，却遭到了我的质疑——但那时候的确什么也没想，就像上班下班一样，自己成了那个流程中的一部分，虽然无法改变什么，但毕竟不像现在饥一顿饱一顿的，为了生计我还不得不给人画像。但失去了稳定的收入却换来了自由，我可以一连画上几天，再休息几天，不必为上班而烦恼，时间完全被我自己支配，而我也只为自己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