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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琴师?风停(4)

三年一晃而过,众人的生活都有了变化,皇帝路正宽接连斩除了几个叛臣,皇位牢固了些;朱鹮年已三十,仍单身,但收养了一个右脚残疾的小男孩;长河的孔唯十八岁了,是沅京小有声望的医师。

退婚阴霾散去后,孔唯活得淡然专注,孔母对她的担忧不减,但不唠叨了,想来是私下慎重谈过。一场筵席过后,长河酒气扑面来找孔唯,孔唯皱皱眉,想挣开他的手,一挣挣不开,二挣挣不开,就任由他拉着她上了苍南山。

苍南山上,红枫树下,那座八角亭竣工了,枫叶还未转红,树冠恰到好处温柔地盖上了亭顶。长河带孔唯走进亭子里,摸出火石,为孔唯放飞桌上的三只孔明灯。

孔明灯闪着一点点变得遥远的光亮,向云层钻去,长河和孔唯并肩站在山巅观看。在清明的思绪里,孔唯酩酊般听到长河说:“孔唯,在一起吧。”

就在一起吧,孔唯,别逃了。

别装傻了,孔唯,你别躲了。

长河知道孔唯每次到苍南山采药,都会到这棵枫树下坐一坐,就倾尽积蓄给她盖了一座亭子,落雨下雪都不妨碍她看山景。孔唯不是第一次见到这间亭子,但这竟然是长河送给她的,她一时怔住了。

长河揽孔唯入怀,找到她的手,从衣襟上掰开,放在自己腰间,脸颊贴住她额头,哑声道:“孔唯,就是我吧?”

就是你吧。孔唯说:“别忘了找老郑一家喝谢媒酒。”

老郑和婆娘是在庙会上相识的,但婆娘当时已许了人家。老郑仍然止不住惦着她,转年春耕,看到农田的紫云英开得漂亮,没忍住,采了一大捧,走了十多里山路想送给她。临到眼前了,老郑却丢了勇气,在小院落徘徊,终是把紫云英和跟墙上的玉米和红辣椒挂在一起,落荒而逃。

老郑又累又窘,连后背都汗湿了,婆娘透过小窗子瞧见了,和表姐互相看看,咯咯笑:“姐,想法子让他来提亲吧,他一提我就嫁。”

也不是老郑有多好,婆娘只是不想嫁另一个人。对方是本村的屠户,杀猪宰羊,是殷实人家。但她无法想象和白天杀生的人行男女之事,在洗不去的血腥里生孩子。婆娘信佛,害怕那会是讨债鬼。

婆娘嫁老郑是权衡了的,不算发自肺腑,孔唯问老郑是否难过,他说我求仁得仁,哪会难过?大家都是讲良心的好人,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不就够了?婆娘笑哈哈:“别听他的,女人一开始漫不经心,越往后越用心,不信你试试看。”

孔唯听进去了。

孔母对长河和孔唯暗许终生不置可否,被孔唯逼急了,也只一句话:“怕是不能够的。”

乌黑马车又停在仁寿堂拐角处了,父子默然共对,良久后,当父亲的说:“你明知我对你另有打算。”

长河沉声道:“你的打算,不是我的心愿。”

男人无言,长河又说:“爹爹,你一生都盼望能离群索居,但你不能够,我也不能够。你的担子,我会接下来,前提是,我要娶她。”

男人问:“那小女子有何不同?”

“她和别人没有两样,但有她在,我就安心,愿意且自信能处理好所有事。”长河向生父躬身一礼,下了马车,“爹爹,她是符,镇得住我心头的妖魔鬼怪。”

你不能揭掉她,即使是风,也掀不走。所以我把那座亭子命名为“风停”,而不是枫亭。

我来世一遭,惟愿风平浪静,海晏河清。

孔母是父母之命,老郑夫妇是媒妁之言,长河和孔唯在秋天完婚。十五岁的他褪去了小少年的青涩,更有主见。老郑受他恩泽太多,知道他建“风停”花光了钱,想送一幢小院子给他,他摆摆手:“我爹说,施恩不图报。”

老郑针锋相对:“我娘说,久负大恩终成仇。”

长河笑,笑完了说:“那你帮我当官去吧。”

两年前,老郑听长河的建议,把房屋租了两间出去,给进京赶考的书生住,书生吃饭时说起科考存在徇私舞弊现象,有京官向富家子透出风,若交纳一千两白银打点打点,中个举人不成问题。老郑和长河说起这事,长河托人报了官,到了年底,涉案官员就都落了马,其中还包括两个三品官。

办案的清官得到了擢升,邀请长河为幕僚,还称他很有眼缘,长河谢绝,但清官三顾茅庐,他拗不过,想把老郑推出去。

老郑正直本份,讲原则,又懂人情世故,还对民间疾苦心知肚明,是合适的人选。清官挺乐呵,老郑半推半就地走马上任,郑母笑得合不拢嘴,称祖坟冒了青烟,遇着了大恩人长河。老郑的婆娘问:“你又是教我家老郑发财,又是送他当官,自己却甘当包子铺老板,莫不是财神下凡?”

长河背着双手,踌躇满志:“是啊,你们管孔唯叫女菩萨,我也要做点善事,好配得上她啊。”

隔几天,朱鹮带儿子来蹭饭吃,透露了一个惊天的消息,定南王约莫是要反了。他的宠妾美人不想掺和,求朱鹮救她一命。

朱鹮仍为小王爷教琴,但早不住王府了,每月去几次即可,但始终和美人保持着淡如水的情谊。可他不过是琴师,如何帮得了她?

长河让朱鹮捎信给美人,先稳住心神,再伺机探听,越详细越好,以争取立功的可能。定南王向来野心勃勃,太宗路正宽不会不防,美人若能提供更具体的细节,路正宽扫清障碍会更顺手些。

清官是二品大员,老郑颇得他重用,美人传递的讯息均由老郑呈报给清官,清官再直接面圣密谈,里应外合,部署严密。待路正宽在元宵节的盛宴上抖落谋逆铁证,定南王等人被精悍禁军围住,傻了眼,束手待毙。

顷刻间,欢宴变成审判场,赴宴的要员们惊魂未定地看了一场好戏。更吃惊的是,路正宽将陌生的林长河拉到身畔入座,轻描淡写让众人当个见证,这眉目和他宛如一辙的少年,是他真正属意的太子。

长河一改平时朴实小伙计的装扮,月白锦袍,玉冠束发,平生头一次出席真正的家宴,但从容不迫,一望即知路正宽对他有过悉心栽培。众臣面面相觑,叹服于路正宽心机深沉,从长河的年龄推算,他是路正宽“刚出娘胎就早夭”的幼子。而当时,太祖在打仗,刚在辽东称王,离问鼎江山尚有数年。

襁褓中的婴孩如何被太宗看出是可造之才,七十年后横空出世的《镜花深处》一书里,给出了神叨叨的解释,说长河出生前夕,他母亲梦见有金色的小飞龙在屋檐盘旋。路正宽引为吉兆,路氏必将开创新皇朝,而自己则是理所当然的储君。但也可能,等不到那一天,就死于一支浸了毒液的暗箭。因此他将长河托付于死士赵红英,平素只单线联络,连孔唯都不知母亲竟肩负了沉重如斯的托付。

孔母急于将女儿许配于人,是担心自身不得善终,而长河岂是能高攀的?可圣上竟准许了这桩儿女婚事,孔母更慌了。长河跪在她脚边发誓:“姨,你放心,见孔唯第一面我就想,这个女孩子,我要对她很好很好,我人是笨,但,但是我会学的。”

孔母再忧虑,对长河是疼爱的,笑了:“见孔唯第一面你才出生五天,都还是小孩子呢。”

长河嘿笑:“姨,这叫前世有缘。”

叛贼被一网打尽,臣子们暗暗在心里重新审视路正宽,他看似温厚,实则未雨绸缪得近乎诡诈呢。将幼子藏匿于暗处,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一招,若他身遭不测,长河是有钱又安全的庶民,替父亲接应家眷,给予最稳妥的余生;若路正宽坐稳了皇位,必会迎回这最可靠也最得力的儿子。

路正宽给了长河最大的信任和支持,长河不负所望,为他发掘异士能人,布下密不透风的情报网,敛下巨额财富,沅京和帝国十三州府最负盛名的产业都由路氏的人马把持,每个月都能拿到可观的红利。

金钱和人才,都被长河不动声色地隐在大市,而他才十五岁,却显露出极可怕的才干,路正宽改立他为储君,谁都心服口服。

太子南衍本就对皇位意兴阑珊,对从天而降的长河没有异议,离席向弟弟敬酒。若非长河,他铁定死于非命。他深信幼弟当了皇帝也不会加害自己,否则,长河大可借定南王之手,除去登顶的障碍。

朱鹮和美人在事件中各有功劳,美人携钱财返回原籍,半真半假地约朱鹮归隐。朱鹮直言心动,但他记住的,是少年时偶遇的虞绣。

在长河的要求下,路正宽命太监诏告天下,虞太妃病逝。长河眼毒心静,看出父亲的不情愿,但窥不到他幽微的情愫,问:“爹爹是顾忌爷爷泉下有知,会不痛快吗?可美人空老,龙泉夜吟,都是人间惨剧,不妨成全她吧。”

路正宽没奈何:“你忤逆我两次,一次为孔唯,一次为虞绣。”

“爹爹是圣善明君,会同意的。”长河拍了一记马屁,路正宽龙心大悦,“我不同意也不行,等你当皇帝就会随心所欲,我拦不住。”

天意人心,都拦不住长河帮兄弟圆梦,以及,娶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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