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仔细考虑过，”她承认，“虽说不是每个人都想碰印记这种危险的东西，但我肯定不是其中之一。我觉得遵循神秘学者的指引接触印记算是相当了不起的奖赏了。反正不管你怎么问我，我也只能跟你说——”蒙扎把手一摊，“我很渴望去见识一下，后果怎样根本无关紧要。”
杜恩点点头。她对见识不可言说之物的希望要远超过她求生的意愿，个中理由和求知无关，只是借着满足自己的猎奇欲望来获得欢欣和愉悦而已。
蒙扎似乎觉得这回答完全足够，就转身去柜台附近，哼着歌挑挑拣拣起来。她举起一个陈旧的机械时钟，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很久，好似觉得里面有什么奇怪的诅咒。实际上她是在借着时钟玻璃的倒影端详走进商店的客人。杜恩也看到了那个人。从死板的服饰着装来判断，明显是依扎政府机构的官僚。
“看，”蒙扎扯住他的衣领把他拉过来，“那个黑头发的家伙就是奥普萨拉，辖区统领奥索里斯的亲属，负责蚁巢的监管和治安。实际上他根本对这地方放任不管，治安全是交给盘踞在此的各地下势力负责的。要不然，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由于他们俩背对着他，并且脸凑在阴影的角落里面，奥普萨拉没有注意到他俩，只管在随行人员的保护下往后台走去。在这位长官手里紧握着一沓装在牛皮纸封里的文件，握得太过用力，文件都卷成了圆筒状。杜恩猜想，这应该是需要找很多人商量的要事，铁脊、维里亚甚至更多方面都要涉足其中。
和附近尸体烧焦的气味有关吗？
虽然奥普萨拉的表情从容不迫，一副恰到好处的官僚做派，但杜恩看得出他究竟有多焦虑。他的喉咙在不停蠕动，似乎很想发泄负面情绪。他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嘴唇抿成一条煞白的线，肌肉紧张的程度宛如是冻僵了一样。
他觉得他正在面对自己不该面对的灾难，他觉得自己能力不够，至少是不足以应对当下某件正在发生的坏事。他在想方设法寻觅他可以求助的人，哪怕是这些令他厌恶的不法者也行。
的确如此，在奥普萨拉神情中有比焦虑多得多的东西，在这其中，厌恶最为明显。这种神情杜恩在蚁巢的很多人脸上见过很多次了，毕竟，不是每个为这群地下势力卖命的人都心安理得。总有些人不相信他们自称的道义，总有些人认为自己在做违心之事。
“其实他是个好人。”杜恩笑笑。只要让这位奥普萨拉遵循内心做出决绝的选择，他就会成为我让他成为的好人。
我需要的好人。
“这意味着会发生很有趣的事情？”蒙扎提问。
“到时候我会让你看到的。”
“我会期待。”
......
瘟疫？诅咒？
无法确定，尸体都被焚烧，可供参考的样本一个也没有。也许那位玛蒂尔医生知道些什么？
杜恩和蒙扎走在蚁巢人群往来最密集的地下市场里面，耐心倾听人群往来时发出的嘈杂嗡嗡声。人们正在谈论着一百多个患病死去的尸体集中焚烧的事情，也谈到有几个被怀疑是罪人的可怜虫被逮捕的事情。这些可怜虫来历不一，据说有些是邻里私仇导致的举报，还有一些是借机生事和出于利益的栽赃陷害。
至今这诡异的病症仍然无从解决，传播方式也无法预料，甚至有人声称病症其实是恐怖的诅咒，好在大多患病者都是无家可归的乞丐和苦役。若非有个不幸的铁脊高层病死街头，把黏液化的腐烂内脏呕得满地都是，这事恐怕还要等段时间才能发酵。
结合人群的议论，杜恩大抵上猜出了奥普萨拉和摩罗在铁脊商会的据点分部见面的理由。这次见面不一定是单纯的合作，很可能也得相互推诿责任和撇清自己的嫌疑，各势力一定会怀疑其它人在搅浑水。这是难以避免的。说到底，这种生活在黑暗里的组织就不可能给予相互信任。
杜恩来到蚁巢的目的，当然不止是为搜查长阁下完成任务。利用一切能利用的资源攫取和占据才是关键。这个世界对他隐瞒了太多太多秘密。他的洞悉和手段依然有效，但实现的过程可能要艰辛得多。先不论寻找完满，哪怕对抗千年狩猎也不能指望来历不明的艾洛莎·伊斯特里雅。阻碍、歧途、谜题、阴谋背弃......目光所见，此类黑暗面比比皆是。然而他可不是为解决这些问题而来的。
目前依扎兰以外的世界对他是彻头彻尾的黑暗和未知，所以，他必须先在这座城市站稳脚步才行......
至少也要和艾洛莎·伊斯特里雅站在天平的两端上。
想到这里，杜恩从蒙扎手里接过机械钟表，端详了一阵光洁的玻璃表盘。他的表情像是在鉴别真伪，嘀咕这机械钟表有何瑕疵，实际上，他是在查看身后人群中跟了他们俩很久的人在表盘上映出的倒影。
高个子，穿着灰色的皮夹克，提着脏兮兮的扳手，一头红发乱得乱得宛若乞丐。玻璃倒影中可以清楚看到，对方正有模有样地跟摊贩讨价还价，为的不过是省下一点买面包的硬币钱。此人像极了一个刚离开工厂车间的工人，倦怠疲惫的眼神四处游移，在拥挤的市场里扫来扫去，不曾有片刻停留。然后他将目光落在蒙扎的背影上，把装面包的脏口袋耐心地扎好。
“你还挺有吸引力的，”杜恩说，“这种麻烦事经常发生吗？”
“臭水沟里的吸引力有什么可说的？至于这种事，印象中有过几次吧，不过实在有些久远了......大概？”蒙扎若无其事地回答，“然而既然敢在这种地方表现出威胁，那么也该做好了随时去死的准备吧？我干这种小事从来不犹豫，大不了就干完之后去理事会那边躲几天。”
“你从来不问理由？”
“理由啊......拷问这种事情太麻烦了，不适合我。我只做我有心情去做的事情。把尸体找个没人的阴沟扔掉不就行了？附近这么多暗河和垃圾堆呢。”
“那就我来问吧，也许他的理由不止是因为你。”
“你想怎样就怎样，但你得先陪我把要带回家的东西买好。”
“你还有心情挑选录像带？”
“没错！”蒙扎说着跨进一个挂有霓虹灯招牌的店铺，“阴沟里的死人就该躺在阴沟里面喝脏水，要是这都能影响到我的生活，那我的生活岂不是太可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