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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漩涡(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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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以为,自己只相信亲眼看到的东西,并且自诩为理性,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样一来他们觉得,自己就能获得社交行为中的独立自主权。但是,这种想法很愚蠢,不过是由于他们不知道潜移默化具备的力量,不知道习惯是比匕首更加危险的东西。

当杜恩和其它人进行交谈时,其中语调的变化、用词的微妙细节以及人和人距离的远近,诸多不经意间展示的智慧与信赖、友谊与情感,最终,都能让他者去相信他想让他们相信的一切。

当然了,考虑到占据人心所涉及的诸多复杂手段,对于一些谨慎之人,他本来该用更谨慎的方式去影响他们。但是,有些时候,时机并非如此充分。为了趁早得到一个可堪利用的人来承受印记的祝福与诅咒,施展他往日记住的禁忌知识,他不得不采取冒险的行为来掌握屠夫的心智,还让比屠夫更谨慎的猎户希尔感到了戒备。

以至于她无比慌张地逃离此处......不,其实是逃离他才对。

这一切本不该发生,但是杜恩的时间太过紧迫,他必须在依扎兰也加入印记的争夺之前将印记掌握在手,必须找出一些人在他提供的印记诅咒中获得力量。毕竟,他本人完全不受巫咒影响,再怎么高深巧妙的咒术对他来说,都与世俗文字无异。尽管这样能够免于受害,也同样不会受到祝福。

来自咒术的诅咒和祝福总是相互随行的。

实在可惜。考虑到他主要的仇敌是僧侣,至高王的遗物他绝对不能舍弃。虽说这么一来,他就很难利用印记和禁忌知识来让自己脱离凡俗之躯,不过他知道,世界万物都有其固有规律,了解那些不同寻常的细节和掌握背后的知识,才意味着最可靠的事项。只要他对至高之理的理解能不断深入,最终达到连僧侣们都未能达成的程度,那么,洞悉其背后的力量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狩猎......真没想到,僧侣们要为我这么一个奴隶战士签下跨越千年的狩猎。时光已过去千年之久,旧世秩序已然灭亡,僧侣们业已从灰烬中重获新生,不再受工业革命带来的新技术和米尔索教的伤害。说不定,他们还能反过来掌握前者,消灭后者。

想到这里,杜恩朝农庄下环顾不远处。从村落到长老宅邸的台阶异常陡峭,形如一座扭曲的黑色金字塔,东边和南边都是农庄,水顺着沟渠延伸进古旧的建筑,一行行杂乱的灌木和杂草散落其中,零散的石屋很像是摔碎在地上的陶瓦片。村落的各个边缘屹立着形状怪异的图腾柱,形如老人抠进地里的干枯手指,以长老的宅邸为中心,这些图腾柱构成一个个怪异的圆环,仿佛和远方的圣山遥遥相望。

往北方看去,越过层峦叠嶂如城墙环绕诺里村的圣山,可依稀窥见大海黑暗的波澜。枝叶蜷曲的松树扎根在积雪如鱼鳞覆盖的山巅,好似林立的墓碑,其中散发的烟雾为这黑暗的景色涂上了一层阴影。

这村落更像是一座坟场。还是说,如今的人类聚落都像是坟场呢?

不远处间杂着红色符文线的砖石道路上,几个猎户赶着几头毛皮漆黑的公牛经过。每头公牛都有血球一样的眼瞳和满身的符文邪咒,——这都是为了让它们更好地当家畜。旁边许多农户扛着满箩筐的收获物,排成一列纵队走过火把下的崎岖道路。

他们中任何一个都可能是受诅咒的非人之物,就像那些人为扭曲了种族和生存方式的公牛。相比于这些甘愿被信仰欺骗、甘愿为长老献出一切的村民,反倒是牲畜们显得不那么容易操控了。

“我们还要做什么?”戈巴尔这时问道。

这屠夫若是知道他用投效自己换来了反抗长老的希望,结果却一头栽进了更恐怖的千年狩猎,想来反应一定不会很好。杜恩知道,关于他和各学派僧侣们之间的秘密冲突,现在还不能介入其中,更不能告知任何人,至少在他拥有能与之匹敌的力量之前,它都是一个绝对的秘密。

一切都要归结于力量。

“你对现实的深层有认识吗?”杜恩问。

“祭司们说,那是很邪恶的地方,但是先知曾借用它穿越危险的土地。”

“你的祭司们可对你讲过深层世界的景象?”

“我只听说过几次,”屠夫回答,“深层是邪灵的地盘,生存在现实世界的人类永远都被它们围困着,而这就是真神对人类罪行的惩戒。”

“惩戒?”这是长老编造的经文吗?深层世界只是自然现象而已。

“据说在旧世,现实的深层就像蜷缩起来的手指,邪灵都被囚禁其中,无法脱困。但是后来,信仰逐渐消逝,深层世界的手指也逐渐张开,笼罩了我们诞生和死亡的现实。祭司们说,唯有虔诚,才是救赎我们的唯一方式。”

“你认为祭司们说的是正确的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既然祭司是我能杀死的孱弱者,那他说的话也就不那么神圣了。”

这屠夫思考和认知的方式实在危险。不过这也没什么,戈巴尔的思想越危险,他就有更多方式来利用他。

“对你来说,这个邪恶的地方意味着什么?”

“没什么,它离得太远了,就像神话故事。”

“如果我们接下来将要走进神话故事呢?”

屠夫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皱起来眉头。杜恩注意到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那是揭开神秘事物面纱前的踌躇。在自己说话前,那些遥远的经文传说让他一切都很宏伟,而他却格外渺小。但在自己说话后,并且在杀死了这个祭司之后,他却注意到,很多事情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崇高。

神秘会放大一切,但知识,知识让神秘的事物变得渺小。

“长老的宅邸不止是一座山丘上的石塔楼。”杜恩道。

“我不太明白。”

“任何从现实层面接近它的方式都是毫无意义的,你得理解,它和它在现实世界看上去的样子区别很大。”

“那塞拉斯当年......”

“恐怕他是被故意放进去的,也是长老故意让他受到诅咒,至于你侄女希尔的童年玩伴利洛斯,其实也并无区别。别说一个小孩悄悄潜入长老的屋邸偷出秘密经卷,就算是世俗世界技巧最好的窃贼也不可能。这根本是两回事。”

很长一段时间,戈巴尔都一声不吭,但他脸色发青,神情诉说出他恐惧和狂怒皆有的情绪。看得出来,屠夫当年和塞拉斯关系很好,考虑到塞拉斯当前的处境,这也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点。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气,对杜恩说:“我跟你进去,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能揭开长老丑陋的面具?”

“你想杀他,这很难,不过我们可以试试。”杜恩笑笑,“就在这里好了。”

......

蒙扎感到不舒服,或者说不舒服极了,这不单是因为艾洛莎搜查长把她拽进了这个邪恶的世界,更是因为她身边每个人都忽然消失,再无踪影。她几乎无法受到诸如恐惧等情绪的影响了,但是,反胃,这是她无法控制的。

很难说清是什么让她感到反胃,但是她肚腹中的确有某种空洞的感觉朝胸口蔓延,凝结在喉头,抓挠不休。她师父约洛卡总跟她反复讲述自己曾经落难荒野,靠挤粪水缓解干渴的经历,应该就是这种感觉了。此刻,老约洛卡恶劣的故事,不经意间就转为现实。这所谓的深层世界不止是环境看上去不一样,诡异难明,——它从灵魂层面影响了她的情绪,扭曲了她的感知,她希望一切能趁早恢复原样,可惜她做不到。

为什么人都消失了?

她手里这柄真银长剑是她当年从旧世教徒手里抢来的,如今只有它发出苍白的光晕,支持她向前迈进。她沉默地四处徘徊了一阵,最终在一个勉强算是安全的角落停下来,坐在树桩上,揉捏自己发昏的额头。

山脉也消失了,积雪不复存在,黑暗的世界化作惨绿色的沼泽,枝叶蜷曲的针叶树竟在这里如一个个干枯的死尸手掌般张开尖锐的枝条,汲取远方月亮如绿蜥蜴般发出的辉光。它们矗立在这诡异的月光下,一时间令蒙扎想起跪倒在地祈求神明的旧世教徒。

这些树木竟然是这样生存的?

原本她以为是山脉的地方,乱七八糟地拥挤着密密麻麻地粗石墙、大理石砖和瓦砾建筑。它们未经涂抹,也砌得杂乱无章,但却以某种无法理喻的方式搭成了稳定结构,广阔得无以复加,并且不断向上攀升,直至没入云雾中。那个绿蜥蜴一样的月亮悬在远方很高的地方,和从此处延伸出去的怪异结构相连,明显不是月亮,而是某种神秘莫测的球体。

然而所谓的深层世界,不该是一种荒芜、野蛮的地方吗?难道还有人在这里构筑起了什么东西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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