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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漩涡(二十七)

父亲骨瘦如柴的两条胳膊,勉强地伸出来,搭在她头顶上,好像这是他唯一懂得的安慰方式。

一阵沉默,希尔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父亲从来都没有这样对待过她,——他们向来都保持着生疏的距离。于是她看到,菲伊奇的嘴巴哆嗦了起来。他为这种沉默感到恐慌,可是又无能为力,于是他只能反复用手指摩挲她头发上沾的泥点,想要把它们揉下来,仿佛能借此缓解沉默中的尴尬情绪似得。

“你能好好地过日子......”他再一遍对她说,“不像艾丝贝尔那样活着、那样死去吗?”

她无法做出其它回答。“我答应。”并且她只能这样说。

听到回答,父亲把那张痛得歪歪斜斜的脸侧了侧,勉强挤出很难看、很难看的笑脸来。“你答应就好了,希尔!”他说,“你答应就好。你想想,希尔,艾丝贝尔给你留下了那么多日记和嘱托,你总要活下去,才能把它们流传到后世去......对吗?你既不像我,也不像她,你知道怎么变通,也知道怎么才能不像我这样窝囊废......诺里村可没有你这样的女孩了,——从有历史记载的时候开始都没有!”

“但是您这样......我是说,您该去医生那里——”

“好了,你该去睡觉了!”父亲把手收回去,大声说道,“出去,希尔,——那边是你的卧房!”

希尔抓住他想要收回去的手,用力攥住,死盯着他,要把他从床铺上拖起来,然后把他扛到村落的医生那儿去。可是菲伊奇却奋力却动也不愿意动弹。父亲像个野兽一样和她角力,奋力要把胳膊挣扎出来。

“别乱动了,父亲,”希尔压低声音,直视他的眼睛,“您需要医——”

他忽然神情怪异地笑了,表情中微妙的细节让她恐慌不已。“没有什么医生,”他说,“这个村落......就是个地狱。”

她抿抿干涩的嘴巴:“哪怕是地狱,不也是我们出生和生活的地方吗?”

“但这是诅咒——他们的诅咒!”父亲毫无征兆地尖叫起来,“你还要我再说几遍,希尔?等待你的是地狱,是地狱!我已经被诅咒了!我在这里给你的最后一个嘱托就是告诉你,——医生在诺里村就是个玩笑!”

“但您是安分守己的......”

“屠夫杀猪的时候会考虑它们安分守己吗?”

“不会......但我们毕竟......”

“现在轮到你活在地狱里了。”

希尔再次不知道如何回应,父亲就像是发了疯,说了一堆他从来没有说过、也从来没有谈过的话,仿佛他自知要死,便彻底放弃了戒律对他的约束。

“别握了!”眼看她还握着他的手,菲伊奇再次高喊起来,“我告诉你别握我的手了,希尔!你给我马上滚出去!从你出生到现在你都没有这样握过我的手,现在你又要做什么?”

他想自己找个地方寻死,希尔知道。走进房间之前,她就看到父亲的亚麻外衣的胸口洒满淡红色酒痕。他是在烂醉的情况下才和她说了这些。

她的手被他奋力甩脱,感到麻木和刺痛,但她说不出话。能说什么?

虽然想哭,但她还是努力挤出笑来,只觉得脸上肌肉抽搐。“但在过去,”她说,“您教我狩猎的时候,我们难道没有更好的默契吗,父亲,我是说在最后这段时间里,至少......”

“我不觉得会有那么一天。”

“......为什么?”

“不管我嘱托你多少遍,你最终都会走上你母亲的老路。”

“也许是吧,但是我会铭记......”

“你什么都铭记不了,希尔,从那本日记里,你把艾丝贝尔莫名其妙的观念全都继承了!”菲伊奇喘息着,“对你们这样的人来说,这个村落就是地狱——是地狱!你还不明白吗,希尔?不仅你自己会跨入地狱,你还会拖累你以后的朋友,你会让他们也都跟你一起到地狱里去,——就像艾丝贝尔把我送进了地狱一样!”他高喊着,像是被喉咙里凝结的血块给淹没了。他喘息,挣扎,拼命挡开她哆哆嗦嗦伸出来的手。

“你母亲!她把我们全都送进了地狱!”

然后他的手臂耷拉到腿上,整个人都像死尸一样松弛下来。仿佛仅仅是一个呼吸的时间里,她呆看着这个向来和她不合的父亲蜷缩起身体,瘫了下去,就像一具佝偻的......干尸。

“他们的诅咒在召唤我呢,”菲伊奇喘着气说,脸上漾起怪异的、让她惊恐的笑容,“黑暗......黑暗在拥抱我,在呼唤我......这是我们每个人的结局,哪怕你也......你迟早也会......被它攥住。”

然后,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圣山深处的石头洞窟里,希尔晃晃脑袋,把注意力从往昔的梦境移开,好估算眼下更加重要的事情。利洛斯默不作声地待在角落里,根据她的指示,去收拾包袱和七零八落的杂物。按照经文记载,把一些草药装进陶罐或是小瓶就能制成护身符,避免被圣山中的神怪盯上。

这小子虽然胆小怕事,办事总是让她烦躁不耐,可好歹也帮她偷拿了这么久文献和经卷,绝对不能留在村落里被长老给附身了。

总得来说,希尔不是个容易被忧愁情绪所困的人。就处事之道而言,父亲说的其实也算对,——大抵上,她的处事观念都来自母亲那篇日记中对她不厌其烦的嘱咐。为父亲下葬不久之后,她就师从了村落的猎手,以求进一步学习狩猎技艺,并且她对外人谈笑总是语气轻松。

虽然背地里她会调查村落里各种不详的踪迹,不过希尔其实是个喜欢欢笑和社交的人,和每个人关系都很好。村民们向来都喜欢跟她点头打招呼,不把她当作被诅咒者的孩子或是外人。

当然,这是长老和祭司不给她定罪的情况。

她分得清人情世故。没有人比她更分得清了。对她来说,这村落里居民的想法很容易就能预料,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在村子里过得这么好。

可是......

可是那个叫杜恩·安菲里格的男人不同,和希尔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她不是指这人异乎寻常的杀人技艺,而是指他的灵魂和思想。从她坐下来和他进行第一次对话开始,她就隐约猜得出,这人对她的理解,乃至他对每个人的理解,都远远超过她希望别人理解的程度。

从来没有其它人——连陪伴她前半生的父亲都没有这么理解过她。

难道她该为这种深刻的理解和认知感到高兴吗?不,当然不会,她只感觉到不安和警惕。这人的话语就像撬杆把别人的立足点放倒,让灵魂倒向悬崖边缘,坚固的外壳都摔得粉碎,只剩下脆弱的真实。然后,就像她在叔父身上看到的情形那样,人变成了丝线提着的木偶,任其摆弄和操纵。

和他谈话的感觉实在难以形容,就仿佛自己的记忆和情感是一本被人翻开的书籍,仿佛有人不经允许就走进了自己的心灵,——而这本该是最亲密的亲人或情侣才能被允许、甚至最亲密的亲人或情侣也做不到的事情。

她对这人的态度很糟,是因为她害怕一旦放下警惕,她就会遭遇跟叔父同样的下场,再也无法挽回。

虽然她对杜恩·安菲里格的洞悉感到惊异,甚至是钦佩,然而一想到在他面前自己没有秘密,也没有谎言,她就浑身发虚。也许,就连她的戒备和刻意疏远,都是一种被拿来利用的事项......

莫非其实是他刻意把我引导来了这里?

她实在不该冒然进入圣山的。可事到如今,后悔也已经晚了。她必须躲开村落的猎手,找到依扎兰的搜查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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