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文只能沉默。
罗英，你临终之时所做的决定，难道真的错了吗？
也许你一开始便看错了这个人吧。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人总是不断在变的，人性的复杂，远超出所有智者的预计之外。
有时，也许只是一件事的影响，人便“顿悟”，而那顿悟得来的道理是好是坏，对人的影响是正是邪，谁又能预料？
“你需要我跟去。”寒歌说，“没人比我更了解余光。”
“恐怕反过来也是一样吧。”安文说。
“你什么意思？”寒歌皱眉。
“你知道我没别的意思。”安文说，“我只是怕他会利用对你的了解，不断地攻击你的弱点。这里远离人类世界，相对来说更安全些。寒歌，留下来吧。”
“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寒歌叹了口气。
安文沉默。
“那你自己小心。”寒歌叮嘱。然后问：“你打算怎么回去？”
“如果使用力量，只会授杜云霄以把柄。”安文说，“我会乘船回去，这样，两边港口都会有记录，他想耍什么手段，对我也没有用。”
“一切小心。”寒歌再次叮嘱。
安文握着爱人的手，淡淡一笑：“放心，妖魔和兽神都不曾伤到我，难道我会败在同族手中？”
“有时，我觉得人类才最可怕。”寒歌说。
安文拍了拍她的手。
自港口乘船出发，带着忐忑的心情，安文返回了人类的大陆。在荣光的港口下了船后，有一支车队前来迎接他。安文上了车，在车厢中迎接他的是一个有着陌生面孔的中年男子。
他看起来很精明，又有绅士风度，下了车冲安文深深一礼，将安文请上车后，才跟上去坐好。
车队在荣光帝国军队的保护下，缓缓而行。
“您怎么称呼？”安文问车中人。
“朗格。”对方一笑，“曙光帝国贵族学院的院长。”
“我听说过你。”安文点头。
确实听说过此人，但也只是听说，至于更深入的了解，一点也没有。
“这令我感到荣幸。”朗格笑容很淡，这种淡淡的笑容，让安文情不自禁地想起余光来。
只是余光的淡淡笑容，看上去至少没有这么假。
“安老板离开魔之大陆时，我们便得到消息了。”朗格说，“因为那边早有我们的人守在港口。为怕安老板改变航线，我们还特意派了一艘潜艇一路保护。还好，安老板不是那种耍小聪明的人。”
语气和他所说的内容，让安文没办法再将他当成一个充满善意的朋友。安文看着他，目光开始变得冰冷。
“你是杜云霄的人？”他问。
“可以这么说。”朗格点头笑笑，“安老板是聪明人，所以我不会将您当成普通的年轻人对待。我会开门见山，把一切应该隐藏在友好笑容背后的残酷事实，都说个清楚。”
“说吧。”安文靠在椅上，目光冰冷而威严。
这种目光令朗格感觉全身不自在，忍不住生出一种小兽立于猛虎面前的不安和战栗。他咳嗽了两声，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不敢在安文面前摆出随意的姿态。
“长话短说吧。”他说，“大人的理想，是让曙光帝国成为整个人类世界的主宰。而在这条理想之路上，有许多人不自量力地阻挠、干扰。所以大人不得不忍痛做出一些名誉上的牺牲，来换取实质性的好处。剥夺皇室的权力是第一步，重新掌握舆论导向是第二步，而第三步，就是从无冕之王手中把应该交给主政官的权力夺回来。”
安文看着对方，不发一语，但目光却令对方感觉如坐针毡。
朗格再咳嗽了一声：“您是人类的功臣，又是罗大人的挚友，因此大人也不打算将你逼得太狠。大人让我转告您，只要您肯接受主政厅的调查，到王都监狱中住上几天，然后远离人类的世界，到一个没人能找到您的地方去再不回来，那么他和您便还是朋友，您身边的其他朋友，他自然也会妥善照顾，不会让他们发生任何危险。”
“这是威胁？”安文沉声问。
“看您怎么理解了。”朗格笑了笑，“您的朋友不少——伊莉亚夫人，艾莱克大元帅，剧神乔法雷……这些人都还生活在曙光帝国，都还在帝国安全防卫小组和治安军的保护之下。对了，还有寒歌夫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安文目光凌厉如同刀剑，朗格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许多事早就开始布局了。”朗格咬牙说，“如果没有大人的许可，您认为安德先生的秘信能顺利送出曙光，送到魔之大陆的您的手中？安老板，魔之大陆那边也有许多我们的人，在您的船到港之前，我就已经接到了他们传来的消息——寒歌夫人，一切都好。”
说到这里，他看到了安文眼中流露出的愤怒和紧张，于是笑了。
虽然害怕，但还是笑了。
因为他知道，眼前这只爪牙锋利的可怕猛虎，已经被一道看不见的锁链困住。
“杜云霄会为他所做和将要做的一切付出代价。”安文沉声说。
“是吗？”朗格微笑摇头。“我倒不这么认为。”
车队向前而行，经过漫长的旅途，穿过了荣光帝国，重回曙光境内。
安老板回归的消息，如同惊雷，再次让人类世界沸腾。曙光之外的九国，都瞪大了眼睛等着看一场热闹。
安老板是惯于废立国之主宰的，也许这一次，又将有一位主宰一国的大人物要下马。
许多人等着看杜云霄的笑话。
但也有人觉得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至于如何不简单，却又说不上来。
车队回到了王都光明城，离城尚有十几里时，另一支队伍将车队拦下。有马车缓缓来到安文的马车旁。
“安老板，请到那辆车上聊聊吧。”朗格笑着说。
安文知道那辆车里坐着的是谁。他下了车，来到对方车前，望着车窗内的人。那人将门打开，恭敬一礼：“安老板，好久不见了。”
“确实够久。”安文点头，上了车，坐在杜云霄对面。
车门关闭，在杜云霄示意之下，车夫和护卫都远远地离开。
马车内分外安静。
“你胆子不小。”安文说。
“在人族第一勇士面前，一切保卫力量都形同虚设。”杜云霄笑笑，“所以我不如大方一点。”
“我指的不是这个。”安文说。
“其他方面，确实是大胆了些。”杜云霄点头，“老实说，在向您发起挑战之前，我心里并没有半点把握。您是只身改变了整个世界的人，而且拥有人族最强大的战斗力，和一些神妙莫测的本事。就算做好了全面的谋划，我也不敢确定自己可以战胜您。好在我的目的并不是消灭您或是您的朋友们，我只是想让您让出本就应该交给我的东西。”
“我从不曾留恋权力。”安文说，“我也早说过，你才是帝国的主政官。”
“但真正说了算的人却从来都只是您。”杜云霄说。
“我之所以会干涉某些事，是因为它们本身是错的，会影响到帝国和人民的根本利益。”安文说。
“所以您看。”杜云霄叹了口气，“您总能义正词严地把真理把持在自己手里，然后又对您掌控天下的事实视而不见，只说自己‘只是个商人’。这正是您令人生气的地方——要么，您就真的把权力掌握在手，把我这张面具掀开扔掉，自己控制整个世界；要么，您就真的去当您所说的那种泥里乌龟，什么事都不要再插手。”
“你所设想的那几点政令，都是恶政。”安文说。“即使我不是现在的我，我也一样会反对。过去我一无所有，但这并没有阻止我推翻吴正。”
“您这算是威胁？”杜云霄问。
“说到威胁，您的部下朗格先前已经威胁过我了。”安文说。
“我承认那是对你的威胁。”杜云霄说，“谁叫我面对的是废立了无数掌权者的人族第一勇士？我知道威胁的力量，也知道您的力量。但您也别忘了，作为曾经的朋友，我也知道您的弱点。”
他淡淡地笑着。
安文觉得这种笑容真的很碍眼。
“为了实现理想，我不介意被当成恶人。”杜云霄说，“所以，我敢于做尽恶事！安文，寒歌已经在我手中，伊莉亚夫人和你的那些朋友，也尽在我掌握之中。如果你对我动手，他们的结局只会比我更惨；如果你不听我的命令，他们的结果一样会很惨。你现在就要做一个选择——是老实地进王都监狱，按我的意思承认你与魔族有勾结，然后离开这里，还是立刻干掉我？”
说着，他将一只手伸出车窗之外。
安文望向窗外，在远处，看到了许多隐藏在林间的黑衣人的身影。
他知道，只要自己摇一摇头，或是立刻向杜云霄出手，那些人就会立刻赶回光明城，去伤害自己的朋友们。
挟持杜云霄也毫无意义，因为在杜云霄背后还有一个独臂的身影。
那人不会在乎杜云霄的生死。
安文沉默。
而杜云霄却笑了。
“这就是你的弱点。”杜云霄说，“是的，过去的你一无所有，现在你什么都有。但强与弱就是这么微妙。一无所有的你，反而更强大。我也曾有过这样的弱点，但现在却已经不存在了。”
安文看着他满头白发，冷冷说道：“随着黑发一起逝去的，还有你的人性吧？”
“人太脆弱了。”杜云霄叹息，“所以，我宁可抛弃属于人的一切属性，只为换取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