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走近老人，坐在那藤椅旁的石阶上。老人嘴里兴奋地咕哝着什么他听不清楚的话，似乎是有些痴痴呆呆的，但男孩能看见老人的一双眼睛在皱纹之间露着欣喜的光，看着海晓风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孙子。
他心里忽然有些颤抖。
海晓风没见过自己的祖父，可他觉得如果自己的祖父还在，也会这样向他笑着招手，和他絮絮叨叨说些有的没的。
太阳又被云挡住了，那只手上没了阳光，现出阴森而不健康的苍白来。
“老爷爷，大家都走了，你怎么不走呢？”男孩捋着老人已经蜷缩起来的手指，试图让他感觉舒服点。
“阿公唔怕啊。”老人咧着嘴笑，“阿公见得多啦。”
“阿公都见过什么啊？”海晓风索性顺着老人的话说下去，从口音听来他不是望海本地人，大概是从更偏南的地方来的。
“阿公见过那个怪敌哟，”老人骄傲地一挥手，差点把海晓风掀翻，“那个怪敌，会画圈圈的，画出圈圈来就起火啦，他们就用那个造饭。”
男孩听得云里雾里，老人却越讲越兴奋，两只手都举了起来比划着，干瘪的嘴里滔滔不绝：“我跟他们谈天说地，他们和我一起吃饭——那些怪敌，比现在这些人都要好哇！我一个人在赤水，没得吃没得穿，别人都不在啦……我们和怪敌一起……”
“怪敌是……”
“阿公那时年轻哟，可是身经百战！”老人两手一拍，“现在也见得多啦……靠自己！怪敌也是靠自己，我们也是靠自己……”
老人的发音愈发的模糊，慢慢窝回了藤椅上，整个人缩得更小了，口水又从他嘴角滴了下来，嘴里断断续续发出浑浊且无精神的笑声。
海晓风有些害怕，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老人，平日里上海虞府来的长者都精神矍铄，有些甚至还能拿起武器和他父亲拿一较高下，这个老人却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孤鬼，正带着一脸可怖的笑容喃喃自语。
他慢慢站起来：“阿公，我……我走啦？我还要找……”
“小鬼，阿公给侬这个。”老人忽然又撑起了身体，抓过海晓风的手塞给他个什么东西，硬硬地硌着他的掌心。
男孩摊开手看，是块红色的透明石头，很漂亮，在他手里隐隐约约地闪着光。
“这是怪敌给阿公的东西……”老人又笑了。
海晓风心里一紧，老人的笑里盈满了悲伤，仿佛渊海的潮水朝他汹涌而来。
“谢谢侬，听吾讲这么多的……”
老人的声音愈来愈低，最后窝在藤椅里睡着了，单薄苍老的胸口不规律地起伏着。
男孩手里捏着红色的石头慢慢后退，然后一咬牙，转身跑了。
海晓航看见怜碧的时候刚擦掉才涌出来的不知第几波眼泪，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路猛跑扬起的灰尘和鼻尖额头渗出的汗水混在一起，整张脸糊得像只小花猫。
怎一个脏字了得。
怜碧也跑得很快，到近处时还停不下来，眼看就要撞到海晓航身上。女孩往旁边一躲，怜碧冲出去好几步才停下，小脸涨得通红，两只手按着膝盖呼哧呼哧地喘，话都说不上来。
这姑娘前一段才撞过她一次，只不过那时候脏得像只小花猫的是怜碧而不是海晓航。
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就这么蹲在巷子里干瞪眼，一个是满脸强做的不屑，一个是满脸委屈的焦急。
“小姐……”
“别叫我小姐！”
最后先开口的还是怜碧，可她的话才说出两个字就被海晓航截断了，小侍女愣着神看着这个一直都是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航小姐扑簌簌往下直掉泪。
“我已经不是航小姐了……我现在就是小船，跟你一样！”她又抹了把眼泪鼻涕，本来就够脏的小脸上又添了几道痕迹。
怜碧愣愣地看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海晓航，一脸的不知所措，半晌讷讷地又问：“航小姐……怎么了？”
“我不是航小姐……我是小船！”海晓航用袖子蹭蹭脸，响亮地吸了吸鼻涕，一屁股坐到墙根，把脸埋进膝盖里，“我以后不是海晓航了，你也不用叫我什么小姐，你就叫我小船好了……”
她又抬头看着小侍女：“你不怕我的吧？”
怜碧绞着手指，没应声。
“你别怕我，我又不会打你骂你……你看，我也不是什么坏蛋……”女孩说话的声音抽抽搭搭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她看着怜碧的眼睛：“你别怕我，好不好？”
小侍女绞了一会手指，从怀里抽出一条手绢给了海晓航。
女孩又吸了下鼻涕，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儿，一双暗红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怜碧。
怜碧又踌躇了一下，抿着嘴把手绢塞进海晓航手里：“擦擦脸……航……小船。”
怜碧陪着海晓航在墙根下面坐了快半个时辰，不问也不劝，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她旁边，不时小心地看看她的脸色。海晓航又哭了快半个时辰也差不多停了，鼓着腮帮抱膝坐着，还泪汪汪的眼睛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航小姐……我们回去吧？”怜碧轻轻拽了拽她的手臂，“霆少爷要着急了……”
“他着什么急……”海晓航声音闷闷的，“他说的我不配做……做什么海家的姑娘。我也不稀罕做什么海家的姑娘，让他去找海家的姑娘吧。”
“霆少爷就是说话不好听……他的本意肯定不是要赶小姐走啊。”怜碧声音柔柔细细的，只是牵着海晓航的一双手上有不少茧子，掌心也有指节也有。
海晓航拉过她的手仔细看着：“这些茧子，是干活磨的？”
“嗯……啊。”怜碧有点不自在，想收回手，蜷了蜷手指没能抽回去。
“是干活磨出来的啊……”海晓航低着头，轻轻地揉着她右手掌心的老茧。
怜碧局促起来，脸又开始涨红。
海晓航忽然抬头，举起右手：“我也有。”
女孩掌心赫然是一片与怜碧如出一辙的厚茧。
“握刀磨出的。”她神色冰冷，本来花猫一样惹人发笑的脸上像是结了霜。
还被她抓着右手的怜碧脸唰地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