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风向变了，原本战场上魂魄纠缠怨气冲天，是易刮西风的，从早上开始也一直如韩凌所想，风都是从西边来的，现在却慢慢成了迎面而来的东风，毫不留情地夹着一泼泼的雨水刮进城上钟楼的檐下，洇湿了他桌案上的画纸。一条条交错的墨线被雨水泡开，一副本该波澜壮阔的风雨海战图还未完成便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堆墨迹，倒是恰似目前的战况。
韩凌呵地一笑，随手将早已饱蘸浓墨的笔扔在已经废了的画上，羊毫毛笔在纸上骨碌碌滚了几下，墨汁溅射晕染，将长长的画幅上那些本该细致动人的笔触变成了一团乱麻。他抬头看向海上灰黑的天空，刚才烈岚营已经将那些持杖的异敌全歼，他们画下的纹路也被马蹄踏乱，之后天上的乌云便松动了起来，偶尔还有阳光从云缝之间漏下，只是暴雨还没有停的意思，连成线的雨点在光柱中被染成了金色，煞是好看。
“这雨不知要下到何时了。”他看着天空自言自语。
城中央，少年与少女依旧在暗巷里对峙着，只不过少年将剑横在了身前，不再指着少女的咽喉要害，气氛算是不再那么剑拔弩张了。
“你也不是有对付尸兵的法子，怎么就敢说要一起逃出这城？”海晓霆仍然不能相信少女的话，“而且你认识我就算了，怎么会认识我幼弟？”
“她认识你认识晓风就够了，你管她怎么认识的？”海晓航从他背后探出头去，“快走吧，找到晓风然后咱们就跑……”
“闭嘴。”海晓霆在她头上敲了个爆栗，“不是因为你，我们会被尸兵困在这种地方？”
少女看着他们两个互相拌嘴，忽然吃吃地笑起来，声音银铃一样：“我何止认识小少爷，我还认识凝夫人呢。”
“你认识母亲？”少年吃了一惊，本就不小的眼睛更瞪大了几分。
少女看他这样惊诧，笑得更欢了。她笑了一阵，索性弯下腰捂着肚子继续笑起来，那笑的样子不像是个正在尸兵包围之下的柔弱姑娘，倒像是个在黄昏出来闲逛的夜刃女子刚看了一折有趣的徽戏。
她笑得海晓霆脸又红起来，尴尬起来的少年索性把剑往旁边一拄，又问：“那你倒说说，我母亲长什么样子？”
少女笑了一阵总算停了，揉着笑红的鼻子回答少年的问题：“凝夫人天生丽质，从不施脂粉，一对含情杏眼，两片柳叶弯眉，唇如点绛，眉若远山，总爱穿一身青衣在海虞府湖边剪花，见过她一头青丝的人都忍不住想去摸上一摸……只不过都没那个福气罢了。”她看了看目瞪口呆的海晓霆，又接了一句：“大少爷除去一双剑眉凤目外和凝夫人生得是一个模子里活脱的，小少爷尚未长开，若是大了应该比大少爷更像夫人吧。我答得如何，可有差池？”
“没……没有。”海晓霆愣愣地看她，这姑娘比他大不了一两岁，而他自七岁起就没再怎么见过母亲，如今她这么一说，母亲的身影便又真真地现在了他眼前，就像十多年前那样抚着他的头说，霆儿和父亲一模一样，将来定是个做大将的材料。
“既然这样，我带你们去找小少爷，你们带我离开这座城，如何？”少女背着手看他，笑吟吟的眼睛里仿佛含着两汪春水。
“……行。”少年一咬牙，将已经开始不耐烦地拽他腰带的海晓航护在身边往外走去，“我来开路，你带我们走。你叫什么？”
少女又笑，眼神几乎妩媚到了人骨子里：“碧落，碧空的碧，坠落的落。”
外城墙到潮生门之间已经没有了尸兵，煞月启动之后这些死东西在它面前就像落月会上小贩兜售的琉璃喇叭那么脆弱。煞月不愧神甲之称，从海晓魄长剑出鞘的一刻它们便感知到危险般纷纷向城内退避，而那尊红白相交的神甲挥舞着手中巨剑将它们砍作碎片，偶有漏网之鱼也能被门内剩下的驻兵瞬间捅成筛子。兵士们战意高涨，此时都只恨将军下了令死守潮生门，不能冲进城去与那大批的尸兵交战一番。煞月冲进了城门，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门在神甲背后关闭，留给他们的只剩了不成气候的散乱活尸。
“若是曹副将在这里，应该很高兴吧。”有人这么说。
“也不知老黑把他给带去哪里了，这马受了死东西的惊竟然这么疯，回来会被他做成肉干吧？”另一人接上那人的话。
海晓魄驭着煞月在雨中砍杀，很快清出了一条铺满骨骸烂肉的路来。
青年长长出了一口气，鼻尖上笼着一团淡淡的红色雾气，那是他自己的血。
煞月的行动已经超过了他能够承受的程度，他的脸色已经不是苍白，而是死灰。
就算如此他也不敢停歇，煞月启动之后能够控制的时间是以刻计的，若是在两刻钟内他不能达到目的地并且停止煞月的活动，那么他就会血竭而亡，变成煞月的一部分。而等到煞月由着性子砍杀一段时间之后他的血便会完全耗尽，到那时它也就是一堆坚固的废铁而已，除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以外什么都做不到。还好它的身量高过大部分的墙壁，托这个的福海晓魄的视野相当宽阔，以他修习十多年射术的眼力找几个人还是容易的。
他们在哪里？
青年手中的剑劈开面前的一队尸兵，煞月的足甲踏过尚能活动的活尸，将它们踩得粉碎。
按照父亲的说法，海晓航在东城，海晓风与海晓霆应当在海虞府内。然而按他对二弟的了解，这种事情发生之后他定会自己设法补救，现在他应该正在寻找不知跑到了哪里的海晓航，或者已经找到了却被尸兵困在了不知哪里。
他又看了看面前又涌上来的大批尸兵，狠狠一咬牙：“不要这条命了也可以！”
煞月背后鲜红的巨翅徐徐展开，瓢泼的雨水冲不掉上面的血色，威严的白色战神就这么升起到半空中，与已经变得蝉翼般单薄透明的青年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