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恐怖的宇宙微笑了，在兆哀的面庞上勾勒出一道微微勾起的嘴角。兆哀收起了用于装点自己动作的记录板和电子笔——他压根就不想在上面记录些什么。但是只有这个动作，能让他看起来更为正式一些，而不是像在开玩笑。
兆哀上下颔首，心满意足地说道：“很好，这是我想要的答案。”
“这是某种测试吗？”姜新波却反过来追问道，“极端的情况不是假设吧？”的确，不言而喻，冬眠到一半的过程中被唤醒，在原本的计划中就属于意外。他猜测着，或许在这里——舷窗外那片一望无际的陨石冰原和充斥着油腻花纹的行星，共同组成了名为“土星”的天体——这里应该是太阳系拉格朗日点的附近，飞船受到的引力效果相等，想要改变航向轻而易举，立刻就能见效。
“这不是测试，不过是一个秘密的流程。”兆哀淡淡地说道，“杨鸿雁的心里测试没有用。罹患有幽闭空间恐惧症的你，能够当上驾驶员，这就是一个最好的佐证。到头来还是要我亲自测试……”
他听到幽闭空间恐惧症这个词时，脑子嗡地一下就开始鸣叫起来。兆哀似乎能看穿别人的想法。一针见血地将他隐瞒了多年的心理病症无情而又精准地揭露出来。
“我的情况是可以控制的，这么多年都没有问题。”他还在尽力地淡化着。不过兆哀也没有追究的意思，比他还要轻描淡写地一挥手，说道，“我只是问你一个问题而已。”
“那我通过了吗？”他还是有些紧张。
“你觉得把你从冬眠中唤醒，会说一些很重要的事么？”兆哀说道，“不要紧张，这是例行程序而已。就算这是什么测试，难道你不通过，我还会把你丢出飞船吗？”兆哀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晃动着食指。
姜新波觉得他真的会这么干。他现在已经想明白了，通过半途被唤醒这件事——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兆哀——兆哀俨然拥有了更高的系统权限，可以随意设置飞船内宇航员的冬眠时常。籍由此，实际上他的权限比精卫号的舰长，也就是导航员王俊，还要大。这艘飞船是一个在太阳系中漂泊的小型社会，而兆哀则是这个社会最位高权重的首相或是总统。
“你回去吧，我也要冬眠了！”兆哀最后说道。就在他说话时，飞船上的引擎关停了，取而代之是一陇绵延数公里直径的太阳帆，在飞船的正前方展开。他们身后的太阳所发射出的光芒，将取代飞船引擎，打在太阳帆上，产生光压，吹动着飞船继续前进。
他想起一个故事，还是训练时导航员王俊和他说。王俊是不折不扣的科幻小说谜。能当上地外飞船的舰长兼任导航员，恐怕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不过也可能，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毕竟现实的故事与小说中所描述，往往相距甚远。一旦现实让梦想破碎，那么梦想本身也会成为日后悔恨不止的痛苦根源。
直到再次冬眠之前，他还是觉得发生在航行途中的这件事，简直是那个科幻故事的翻版。故事里也有一艘飞船、几个宇航员和漫长的星际旅程。那个故事中的飞船，进入冬眠之后的人是不可能再次进行冬眠。漫长到几百年的旅途，在冬眠中沉睡的人感觉起来，不过是一瞬间或是一个梦境的事。
坏就坏在在旅程途中，有人苏醒了。冬眠控制程序误把原本应该在中途醒来，破坏整艘飞船的国家特工误认为他。
于是他醒了，再也不能回归到冬眠状态。漫长到数百年的航行中，他孤身一人，守着一帮在冬眠舱中几乎等于死去的同事无所事事。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最终，他忍受不了孤寂和虚空感，打开飞船舱门，对着茫茫然的宇宙纵身一跃……
实际上，在他看来漫长到几乎等于一生的孤独守望，按照飞船上的实际参考时间，不过才8年而已。
现实中，飞向太阳系边缘的这趟旅程，单程的时间也是八年。
所以那个比喻就很经典了。有人把太空旅行比作流放。在没有空间跃迁或是冬眠技术之中，缓慢地在宇宙近乎无限的空间中爬行的飞船，不过是一座移动着的巨大监狱。当然，更糟糕的是，地球上的监狱中，囚犯之间至少还有互动，可以互相交谈、打架和欺凌。而在飞船中除了观察星空和胡思乱想，便再也没有任何打发时间的事可以做。
第二次冬眠，他再次做起了这个黑暗的梦境。而姜新波所思考的，便是太空旅行与牢狱羁押之间的相同点。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太空旅行是人类种种惩罚中，最严厉也是最惨无人道的一种方式。
很快，梦境的尽头，他再次看到了光点，而光点也再次带来了梦境的毁灭。不过这一次，却没有人提前被唤醒。作为飞船驾驶员，第一个被正常唤醒的人就是他。如若不这样设计，设定了自动导航的精卫号，倒是会真的变成精卫，一头朝着密集的小行星带撞去，像是精卫一般愚蠢和倔强。
他来到驾驶舱，解除了自动导航，改用手动驾驶。视野的远处，探测器的最近，一枚足足有太行山那么大的小行星带在空中慢悠悠地翻滚。小行星的线速度，在缩小了数千万个尺寸的姜新波看来，和静止不动没什么两样。
他开始在操作光屏上划拉，就像是之前的训练中所做的那样，控制飞船打开用于减速的反向喷射引擎，尔后小心翼翼地靠近小行星表面，放下着陆架。当他做完这一切之后，飞船开始朝着坑洼不平的小行星表面靠近。从飞船之外看，就好像精卫号正在和这枚小行星接吻一般。
尔后，他又撇了一眼舷窗，忽然倒吸一口凉气，被行星表面的诡异现象吓地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