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在沉默了几秒钟后，沃恩的嘴里迸出了窝囊的声音。像这样在赌场发出不带任何演技和算计的话语，对他来说是极为罕见的行为。
由于纳许的口吻实在太过自然，沃恩的脑海里甚至冒出了“原来‘市议员的席位’也可以像零用钱一样随便发放吗”这种脱线的疑问。
纳许等着沃恩理解其中的意义，却又在他出声推辞之前率先发声。
“这座城镇是属于赌博与温泉的城镇，而仪典长的立场也明确地宣示了这样的状况。不过，要是通晓赌博的有识之士仅有仪典长一人的话，那可就不太对了。巴斯目前的氛围也展露出这样的讯息了吧？”
沃恩并没有同意纳许的说辞，但赞同的声浪却在周遭的人群之中传开了。他感受到在市议员的权利这个重量级的话题被搬出来后，人们的兴致也随之被吸引过来。
“你、我和威布斯塔都是秉持着迥异理念的赌徒。而你的实力早已经过证明，你的头脑之聪明、人格之高洁、判断力之准确，也在这次的对话之中展露无遗。你是个优秀的赌徒，作为发展这座城镇的人才真是再适合不过了。市议员的席次对你和这座城镇来说，肯定都是天大的福音吧？”
“不你等一下。”
动摇让舌头稍稍打了一下结，沃恩从舌头迟钝的反应察觉到自己动摇得相当严重。
他想不到纳许竟然会提出这种建议。
‘纳许以仪典长为目标，但手中的议会席次仅有三席，所以我自然而然地认定他不会把手中仅有的三个席次拱手让人。’
沃恩要是在这时接下了议会席次，那他和威布斯塔派的关系想必会恶化吧，想与威布斯塔联手的难度绝对会大幅提升。
然而，这却也不代表沃恩加入了纳许的阵营。
沃恩将获得席次视为契机，并为了当上仪典长而展开行动的可能性──就客观来说，确实是不低。若纳许仍以成为仪典长为目标的话，沃恩就可能会成为不小的阻碍。纳许肯定也清楚这一点，但他仍是像这样送出了手中的议会席次。
‘所以说，这家伙的目的究竟为何？以仪典长为目标的说法是谎言吗？若是如此，那他又为何要引发这么大的事端？我要被他利用去完成某些事吗？’
原本在脑海里描绘完毕的斗争构图，在这时逐渐坍塌崩垮。在这段期间里，纳许的舌头还是流畅地动个没完，沃恩好不容易才打断了他的话。
“慢着，我没说要收下，而且也不打算去当市议员。”
“嗯？但是你刚刚不是说过‘免费的东西都会收下’吗？你该不会是说谎了吧？明明都向神明发过誓了。”
哪有人这样强词夺理的──沃恩打算反驳，但在最后一刻收住了话声。
因为他明白这番话不是对他说，而是讲给周遭的上流人士听的。也不晓得刚刚的那些对话是哪里搔到痒处了，只见他们都呈现出支持沃恩担任市议员的态度。
既然说过免费的东西都会收，那不接受市议员的权利，就等于是和发言自相矛盾。
这是完完全全的强词夺理，以逻辑来说充满了破绽，然而在场的并非逻辑学家，而是耽溺在享乐与放荡的上流阶层人士。
沃恩要是轻率地出言否定的话，他们肯定就会连连高呼这是在自相矛盾吧。如此一来，沃恩就会受到这座城镇的半边势力的敌视。
然而，收下席次带来的损失实在是太大了。这样的风声想必会在转瞬间传遍大街小巷，钻入威布斯塔的耳里。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他甚至会被谋杀。
“好了，沃恩，你的答复呢？你愿意接受的话，我们都会很开心的。”
沃恩虽然对纳许的提问回以笑容，但他无法否认自己的脸颊在抽搐。
在没想到纳许会将议会席次直接塞到自己手上的当下，沃恩就输了这次的对决。然而，现在连反省的空档都没有。对决的条件之中有规定一定得答复对方，只要他沉默的时间越长，在场的气氛就会对他越不利。
‘可是，要怎么回答才算合适？不接受议会席次的权利、不与在场的贵族们为敌、不会被威布斯塔敌视──能同时满足这三项条件的回答究竟落在哪里？’
脑子热得发烫，干脆让嘴巴自顾自地说，随便挑一边加入算了──沃恩的处境就是如此窘迫，甚至让他萌生了这样的想法。而就在他嘴巴微张之际──
“那、那个，对不起。那样做，是不行的。”
背后传来的阴沉话声，让沃恩松了口气，把嘴闭了回去。
他气势猛烈地回过身子，只见被吊灯照耀的室内，有一名像是半躲在人影之中的女子。那是欠缺了自主情绪的丹妮。
自己的话让周遭视线投来的状况似乎让她吃惊，只见丹妮的肩膀惊颤了一下。接着她以缓慢的动作穿过人群，来到了沃恩的身旁。
“市议员的席次是不可以的……对不起。”
唯唯诺诺地说出几乎是同一句话的丹妮，与眼下的场子实在是显得格格不入，任何人都在一瞬间收住了话声。沃恩回头一看，发现纳许似乎也吓了一大跳，就这么张大了嘴巴愣住了。
胆怯地动着双手的丹妮，似乎认为自己已经尽了说明的责任。不晓得她是敌是友的沃恩露出了尴尬的神色，为了打破沉默而开口问道：
“为什么不行？”
“那个，是我说明不周，真是抱歉。市议员等和行政有关的工作，那个，只能让住在这座城镇的人担任，而沃恩先生是一名旅客……”
在众人视线的压迫下，丹妮的语尾也畏畏缩缩地缩成了一团。
不过，那沉郁的口吻对现在的沃恩来说简直宛如天籁之音，他甚至浮现了想送丹妮一吻的念头。沃恩判断在场的丹妮是与他同一阵线的。
他装出打从心底感到遗憾的表情快嘴说道：
“哎，真不好意思啊，纳许。看来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我也只能对你的回答说不了。毕竟我没有能当上市议员的资格，所以也无可奈何。”
欠缺了最为根本的资格──作为不至于引起骚动的推辞可说是十分合适。沃恩说完这句话后看向左右，只见在场的宾客们虽然露出略显不服的表情，但并没有掀起预期之中的反弹声浪。
如此一来，应该就能在勉强不参加任何一方的状态下结束这场会面了。
趁现在赶快溜──沃恩这么想着离开了桌旁，还为了不让畏缩起来的丹妮落单而走到了她的身边。
纳许慌慌张张地叫住了他。
“等一下，沃恩，那你的问题怎么办？”
“哦，无所谓了，我很快就能问完，而且我也不太需要你的答复。”
沃恩耸了耸肩，只有语气还带着轻松气息的他，双眼凌厉地瞪向纳许。
“‘一旦试图离开这座城镇，就会把莉拉视为游民’──做出这项决定把我们关在这镇上的就是你吧，纳许？”
这并非疑问，而是斩钉截铁的断定口吻，纳许的笑容冻住了。
“给我记好了，你总有一天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在撂下这句狠话后，沃恩没等纳许回应，就带着丹妮离开了桌边。
“请、请问，那样说真的好吗？”
在离开桌边后没多久，丹妮便这么开口问道。
两人位于大厅之中，沃恩虽然抽身离开了赌博区，但由于爱丽丝还在里头，因此他还不能回去。此时的他正和丹妮一同走向舞池。
“你在说哪件事？啊，你先等我一下。”
为了不妨碍别人跳舞，他贴着墙壁前进，很快就找到了爱丽丝──她正在舞池中央和一名陌生男子共舞。虽然沃恩和她对上目光挥了挥手，但爱丽丝似乎打算跳完这支舞的样子。
虽说目前是旅伴的身分，但爱丽丝也有她自己的人生道路要走。即使跳舞在沃恩眼里是极为无所谓的活动，但对爱丽丝而言想必是重要社交的一环吧。不打算加以妨碍的沃恩，就这么靠着墙壁而立。既然说好要帮她出滞留此地的一切花销，他就得等爱丽丝跳完舞才行。
丹妮的视线在沃恩和爱丽丝之间来回游移后，慢慢地凑到了沃恩的身边。
“请问，沃恩先生，你愿意和我共舞一曲吗？”
“……哎？”
这意外的提问让他反射性地皱起眉头。
“对、对不起，请当我没说。我这种人竟然前来邀约，那个，真是对不起。”
“不，我没有要对你生气的意思……”
流泻的曲目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华尔兹。在舞蹈的造诣上只是个门外汉的沃恩原本嫌麻烦，打算一口回绝，但随即想起她刚才的解围之恩。
虽说和威布斯塔派的人跳舞显然会带来些许损失，不过搅坏有恩之人的心情倒也不是明智之举。
沃恩强忍内心的不耐，让背部抽离墙边。
“丑话说在前头，我跳舞的本事可是烂到没边的。”
丹妮用力眨了眨眼，接着她极为罕见地露出了少女般的纯真笑容。
“请放心，这场舞会客人们都不会在意礼数不佳的问题。只要能乐在其中，并持续动着脚步的话，就会是一场美妙的舞蹈了。”
“这样啊……”
“那么，还请你多多指教。”
和一般邀舞的立场相反，丹妮主动地伸出了手。这不在乎礼数和积极的动作，都和她迄今的形象大有不同，为此感到有趣的沃恩握住了她的手。
沃恩跟着和缓的三拍子，踏出了最开始的第一步。
他从生锈的记忆之中翻找出舞步的种类，在不至于跌倒的状况下挪动脚步。生硬地踩了几个小节的步伐之后，沃恩总算是成功地跟上了节奏。他既没有夸张地跌倒，也没踩到丹妮的脚，这让他安心地吁了口气。
教他大感意外的是，丹妮竟然是一名舞蹈能手。她平时略驼的背脊不知上哪儿去了，此时的她将背部打得笔直，并秀了一手灵巧的步伐。沃恩之所以能不至于摔倒，也得归功于她若无其事地引领。
在做过第一次的转步后，丹妮再次开了口：
“关于刚刚的那句话，你那样说真的好吗？”
“嗯？你说最后那句话？”
“你总有一天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这句话带着威吓的语调，会让沃恩和纳许之间的关系走向恶化……丹妮应该是这么认定的吧。
以身为威布斯塔派的一员来说，这女人会在意这种事还真奇怪──沃恩这么想着，对丹妮耸了耸肩。说实话，虽然嘴上讲得难听，但沃恩其实并没有那么讨厌纳许。
“不，我这样一说，反而是纳许更不打算和我切割了，应该会是这样。”
“你为何会如此笃定？”
“要说原因的话，就是因为纳许比威布斯塔弱得多。”
沃恩这么断定道。以一名赌徒来说，纳许的实力实在算不上顶尖。
“说起来，我之所以会被卷进这场风波，都要归咎于获得了莫大名气之后踏入了这座争夺仪典长之座的城镇。既然看不出我是属于哪一方的阵营，就等于双方阵营都把我视为眼中钉，所以我的立场才会如此尴尬，没错吧？”
丹妮看似点了点头，但也许只是在踏舞步时稍稍屈膝而已。
“既然如此，会为我带来的混乱感到开心的会是哪一方？理所当然地，会是在对决之中遭到碾压的弱小一方啊。”
所以，纳许才会刻意安排，让沃恩无法离开这座城镇。
所以，纳许才无法和沃恩划清界线。
最后的问话伤得他越重，就越能让纳许认清沃恩的价值。他就是这种类型的人物。
“只要放着不管，他总有一天会过来低头的。对于自己目前毫无胜算的现状，纳许肯定比任何人都明白。”
“原来如此……”
由于丹妮在回应之后露出了安心的模样，沃恩在困惑的同时也感到有些好玩。
丹妮隶属于威布斯塔的阵营，而且似乎是威布斯塔坐拥的女人之一，若按照纳许的说法，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正因如此，她才会在沃恩即将被迫收下议会席次时出手相助。
不对，也并非如此。
沃恩觉得这样的逻辑不太对劲。
‘不想从纳许手中接过席次，纯粹是我个人的难处。对于威布斯塔来说，和‘协助我拒绝收下席次’相比，‘待我收下席次后将分崩离析的两阵营一网打尽’应该更为轻松才对。对于纳许让出手中席次一事，他应该没有需要刻意妨碍的理由才对。’
若是如此，眼前的这个女人──怎么看都是威布斯塔手下的丹妮，却没有依循威布斯塔的想法行动。
沃恩反射性地想从丹妮身旁抽开，但却被舞步中环抱过来的手臂制止了。体温略低的丹妮的手臂，传来了一股让人发毛的气息。
明明肯定感受到了沃恩的视线，丹妮却还是和平时一样，以战战兢兢的态度动着那对黑暗昏沉的眸子。
“你……你是以什么作为目标？”
“……”
回应并不是话语，而是抿紧嘴唇的动作。她消瘦的喉咙动了一下，像是吞回了即将说出口的话语，最后还是以沉默作结。
沃恩原本想进一步提问，但无论如何开口都像是在咄咄逼人，因此他放弃了这个念头。就算投以尖锐的话语，丹妮恐怕也只会像个贝壳般紧守沉默，而以甜言蜜语撬开对手心房实非沃恩的强项。
最终，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只有静默，以及填补空白的脚步声。
不过，这对沃恩而言说不定是好事一桩。换而言之，他得以将意识专注在还不熟悉的舞蹈上头，让舞步变得轻快许多。
虽说他只是在丹妮的引导下追随她的步伐，但也多了能静下心来聆听音乐的心思。他在脑海里追逐着浅浅记下的乐谱，配合着旋律蹬地出声，同时预估着丹妮下一步的动作，逐渐减轻她的负担。
两人在舞池中大幅度地移动着。明明舞步配合得天衣无缝，但他却觉得“步伐似乎还要再小上一些”才对。
右转步、左转步──他看着周遭的动作重复了几次动作。虽是轴心没有丝毫摇晃的漂亮转步，他却忽然冒出了“对方似乎应该把体重多交给自己一些”的想法。
感觉想像和现实之间出现了少许的剥离感。不对劲的感觉逐渐囤积在颈部一带，让沃恩把脖子转了一圈。明明现实之中的舞蹈进展得如此顺利，他又为何会产生那种感觉？
也许是这样的举止重复了好几次的关系吧，在乐曲进入终盘之际，他发现眼前的丹妮轻声笑了出来。
“怎么了？”
“没事，沃恩先生，你正爱着某个人呢。”
爱。
这没头没脑地冒出来的词汇让他眨了眨眼睛。丹妮的嘴角依旧带笑，以周遭人们听不见的音量悄声说道：
“沃恩先生，您从刚刚就一直在想着某一位对吧？”
“……某一位是？”
“比我矮上几许、比我消瘦几许、比我更没有力气的女人。沃恩先生在脑海里与之共舞的对象，就是这位女士吧？”
没说出口的异样感被一语道破，让他差点停下脚步。也许是预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丹妮双脚使力，拖着沃恩的身子让舞步继续。
同时，沃恩萌生了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那股异样感是这么一回事啊……在沃恩的脑海里，他所共舞的对象似乎和眼前的丹妮出现了落差。
“那样……那样子就能叫做爱吗？”
对于沃恩困惑的提问，丹妮以一口咬定的口吻回答：
“和某人跳舞的同时，若是还想着其他的女士，那肯定就是因为爱了。”
沃恩的视线游移了一会儿后，像是在叹息似的点了点头。
“……这样啊。”
两人配合华尔兹的最后一小节，缓缓地停下了动作。总觉得身体还残留着意犹未尽的感觉，令沃恩感到有些飘忽。
丹妮的双手自沃恩的掌中抽开。周遭的人们纷纷询问起对于方才舞蹈的感想，或是想担任下一名共舞者的报名声。在这阵喧嚣声中，就只有丹妮离去时所留下的呢喃声在耳边缭绕着。
“在任何时候、做任何事时，只要脑海里浮现出某人的模样，那原因除了爱之外便不做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