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搭乘马车前往的伦敦塔，但难得出了一趟远门，加上走了不少路，让沃恩感到疲倦。
至于身材娇小的莉拉就更不用说了，从伦敦塔回来之后，她马上就在家里打起了盹。
“我最近……”
沃恩喃喃说着，望向倚在桌子上点着头打起瞌睡的莉拉思索起来。
说到自己不对劲的地方，大概是在开设斗鸡场的餐厅捂住莉拉的耳朵、在半夜快哭出来的时候被莉拉瞧见、给她买了衣服，以及今天带她去参观伦敦塔。
沃恩对于自己产生的变化有所自觉。
刚到这个家的时候，不管再怎么困惫，莉拉都肯定不会像这样打瞌睡。就像她现在开始会这么做一样，莉拉所产生的变化，肯定也正影响着沃恩。
有着褐色肌肤的娇小少女，在夕阳时分伫立于昏暗的家中，看起来就像是美丽的妖精似的，看起来实在没什么真实感。
“算了，只要莉拉有改变就是好事。”
沃恩的心胸还没狭隘到会对打瞌睡这点小事生气，也懒得提起劲去思考该怎么训斥。
最大的问题，应该是出在明知有所变化，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自己身上吧。
虽然有点自吹自擂之嫌，但沃恩认为，自己身为赌徒的本事已经算是相当高的层次。但他不清楚的是，在这之后产生变化的自己，究竟有没有合乎赌徒应有的样貌。
沃恩让右手擦过了衣服的下摆，随即察觉那是莉拉小手握过的地方，他叹了口气。
“哎，无所谓了。”
在思考了一阵子后，沃恩一如既往地将麻烦的思绪统统束之高阁，并在沙发上横起了身子。
只要快点闭上眼睛睡一觉，忘掉这些事就好——正当他想到这里的时候——
“嗯？”
他听到了敲门声。
沃恩相当信任自己的直觉。在敲门声传进耳里的瞬间，直觉让沃恩的下腹绞起了一股不舒服的抽动。
有坏事要发生了！
“……！”
听到敲门声后弹起身子的莉拉，似乎察觉自己打了瞌睡。她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子，接着举起吊在脖子上的木板，打算写些借口或是歉语——但在看到沃恩脸孔的瞬间，她登时僵住了身子。
沃恩此时恐怕露出了相当凝重的神色。
在莉拉有所动作之前，他开了口：“莉拉，回你二楼的房……不，到后门那边待命。”
他短短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虽然对莉拉无法说话一事感到同情，但在这种时候可以不用听到她的疑问或是反驳，反而成了一种优点。
看到莉拉用力点头并离开客厅后，沃恩站了起来。
从玄关处传来的敲门声一直没有中断，倘若死神真的存在，肯定就是用这种手法敲门的吧——让人心生不祥预感的敲门声奏成了一种旋律，持续摇晃着大门。
原本带着暖意扩散开来的思路，在一瞬间收缩了回来。沃恩走向玄关，打开了大门。
“好久不见了，沃恩先生。”
“又是教会派来募捐的吗？以圣歌队来说，你跟班的脸也太大了，而且好丑。”
将莉拉带来的黑衣男子就站在眼前。听到沃恩的话语，他露出了黏稠的怪笑。
今天跟在他身后的不是奴隶，而是两名人高马大的年轻人，这两人都比沃恩高出了一个头。
不对，不是两人，应该还有一人、或是两人吧……
明显是在黑暗世界从事暴力工作的年轻人，将视线扫向了沃恩家的楼梯，这个动作并没有逃过沃恩的眼睛。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肯定不止派了这两人，估计都已经完成了包围这个家的态势。
虽然不清楚他们是为何而来，但沃恩还是拼命地搅动脑筋。他目前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判断有坏事要发生的直觉并没有出错。
“敝人有点事情想和您谈一下，这次能请我进屋吗？”
“我还没吃晚餐，也没做好待客的准备，能改天再来吗？我最近可是忙得很，大概再十天半个月的样子才会有空一点。”
即使听了沃恩的无聊话，黑衣男子也没有任何回应，就只是露出了怪笑而已。
看来是没辙了——沃恩叹了口气让出玄关，转过身子走向客厅。
就算想把他们轰出去，自己也已是开门在先；即使真能把他们赶走，要是不明白对方的来意，那也和慢性自杀没什么两样。
黑衣男子就像是在黄昏时分被切下来的人影一般，光是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就让人感受到强烈的不协调感，再加上他身后还站着两名高头大马的年轻人，那更是不言而喻。
沃恩拿来了两个金属杯和一瓶葡萄酒，坐在黑衣男子对面的座位后，其中一名年轻人竟然绕到了沃恩的身后。
如此露骨地对人施压着实罕见。感觉到冷汗掠过背脊的沃恩，拿着葡萄酒倒满了两个杯子。
“所以说，你今天有何贵干？该不会是说这两名年轻人是附送的赠品吧？要真是如此的话，我可要郑重地表示心领了。”
“呵呵，说起来那个奴隶呢？我记得有把她调教成可以应对这种招待的场合啊？”
“我今天带她去和动物玩了些游戏，她玩得很累，现在睡得正沉呢。”
沃恩耸了耸肩后，黑衣男子露出了讶异的表情，两名年轻人则是发出了下流的笑声。
“这还真是凑巧，沃恩先生。今天要谈的就是那个的事。”
“‘那个’是在说谁？”
“您不是刚刚才回应过这个称呼吗？就是莉拉啊，是敝人接受了布鲁斯·夸特的委托做好准备，最后送到您手上的那名商品。”
“你又不是担心女儿在别人家里当学徒的父母，还是说，你是来开条件想挖角她的？”
“呵呵，就某方面来说，这说不定也算是在挖角了。”
黑衣男子以肘抵桌，探出了身子。
“敝人希望能把那个回收过来。”
“回收？”
有那么一瞬间，沃恩脸上闪过了动摇的神色。他缓缓地啜起葡萄酒，像是要舔过每一滴液体似的吞下了肚。他一边留心不让自己的表情产生变化，一边探询着对方的真正目的。
“你以为叫我免费奉还，我就会乖乖点头吗？”
“哦，这可真是失礼了。这其实不算是回收，准确来说，是交换商品。由于敝人不得不将那个带回去，因此自然该给予应有的赔偿，敝人会帮您挑个价值更高的奴隶。”
“还真是无微不至的服务啊。”
“呵呵，这毕竟是布鲁斯·夸特大人的命令。”
沃恩犹豫着该不该继续试探下去。对方的意图显然有鬼，但若是追根究底，又有惹怒对方的风险。
不过，最后从沃恩嘴里窜出的，是像是在测试对方的话语。
“想不到布鲁斯·夸特是那种对小孩子抱有执念的变态啊，这我还真是不知情。”
“不不不，要真是这么一回事的话反而好办了。”
与其说黑衣男子口风不紧，不如说他的回应中带着无奈，任谁都会觉得他只是在随口抱怨。况且，这估计是说出来也没关系的内容。
“您应该已经知道，布鲁斯·夸特被卷进和假钞有关的风波之中吧？”
“没错。”
“那要解释起来就简单多了。他已经彻查过是否有间谍混入组织暴露暗号的可能性，现在只剩下有人存心背叛的可能性了。不过，关于谁是背叛者这点，迄今还是毫无头绪，现在那边充斥着疑神疑鬼的敏感氛围呢。”
“那和今天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那个’有暴露假钞暗号的嫌疑。”
那是宛如挥落了锐利柴刀般的断定语气。
这回沃恩没能好好藏起表情，并感觉到自己的眼睛稍稍眯细了一点。他压抑住将视线投向后门一带的冲动，而是朝着莉拉位于二楼的房间方向望去。
“说什么蠢话。把她变得没办法说话和写字的，不就是你们吗？”
“嗯，是的，之前确实是如此，也确实曾如您所说。不过看来那个已经学会了如何写字呢。”
沃恩忍不住发出了咂嘴声。
“你们怎么会知……哦，是秩序员啊。”
“是的，是在沃恩先生上次光顾之际得知的。根据在店外的秩序员回报，他看到了那个写下文字的场面。”
为了提防警方的搜索，每间赌场都会派人在外头巡逻。沃恩虽然算不上名闻遐迩，但也是小有名气的赌徒，因此一旦在赌场附近游荡，秩序员肯定会特别留意。
而在他身旁，于木板上头写下“主人，请慢走”的少女也是如此。
“如果她还是不能说话和写字的话也就罢了，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学会写字了。因此她有可能记下了暗号，并透露给其他人。所以布鲁斯·夸特才会下令，要敝人把她带回去。”
“教她写字的人是我。毕竟完全不懂的话用起来也太不方便了，所以她根本没有嫌疑可言。”
“呵呵，确实有可能是如此。不过，也有可能并非如此。”
看着黑衣男子露出了像是被刮胡刀割出的笑容，沃恩这下总算摸清楚事情的全貌了。
“虽然没有真的在怀疑她，但也没有放过她的理由——差不多是这样吧？”
“嗯，是的。”
说起来，这根本不是正式的法律途径，而是黑暗组织的整肃行为。就算没掌握到精确的证据和证词也没关系，只要把有嫌疑的人统统惩罚一顿就好。总之，若是能扑灭所有的嫌疑之火，并让问题顺利解决的话，那就算是圆满收场了。
不过，也不见得一定要顺利解决问题。就现实层面来说，在思考暗号是通过何种方式泄漏出去之前，就有必要先挽回自己的信用。若目的只是恢复信用，就没必要追求真相了，只要抓个可疑的人物当成犯人祭旗即可。
黑衣男子想必也不认为莉拉就是将假钞暗号外流的嫌疑人。
但是，莉拉所处的立场确实有些可疑，加上布鲁斯·夸特的心情又糟，因此现在必须带个可疑的家伙回去交差，好平息布鲁斯的怒火——大概就是这样了。
另一个可能，是他打算藉由把莉拉栽赃成犯人的举动挽回自己的信用。
“虽然对沃恩先生相当过意不去，但基于这些原因，您愿意同敝人交换商品吗？”
“带了这些杀气腾腾的家伙过来，居然还说什么‘您愿意同意吗’。”
沃恩靠上了椅背，发出了嘎吱声。
虽然不是认真在怀疑，却也没有放过的理由。对眼前的黑衣男子来说，想撂倒沃恩并拐走莉拉，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就这方面来说，他们愿意提出交换商品的条件可以说是颇有良心。这帮人肯定是注重商场上信用关系的优秀商人。
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证明莉拉和假钞暗号外泄事件毫无关连，但就实际上来说是不可能的。既然莉拉能够写字的瞬间被人目击，那就算费尽唇舌，也只能在恶魔的证明上不断打转而已。
又或是能揪出泄漏暗号的犯人，就可以圆满收场了，但沃恩并没有这方面的能力。他只是名赌徒，不是抓捕罪犯的侦探，更何况，对方竟然能让矛头指向莉拉这个小女孩，足见犯人确实有两下子。
“那么，敝人可以当作您愿意接受商品的交换了吧？”
“交换之后……那个会有什么下场？”
“谁知道呢，毕竟那是布鲁斯·夸特决定的事。就算有嫌疑，她也是个高价的商品，也花了不少时间打造，大概会重新调教成无法书写文字的状态，然后卖到某个地方去吧。”
“……”
无所谓——沃恩虽然张了嘴，却发不出声来。他啜了口葡萄酒，却觉得喝进嘴里的是一口油。
黑衣男子再次重复了刚才的话语。
“那么，敝人可以当作您愿意接受商品的交换了吧？”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若回答“是”，那莉拉就会被他们带走，过没多久也会送来一个新的奴隶。由于对方没有说谎的理由，因此送来的肯定是比莉拉更高级、更有能力的奴隶。
若回答“否”，那就等于是在对位于沃恩前后两方的年轻人下达工作的指示了。虽然新的奴隶应该不会送到沃恩这里来，但莉拉会被带走的结果也不会有所变更。
由于结果不会有所变化，因此回答“是”显然比较有好处。
“原来如此，我懂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无所谓，如果愿意交换的话，下次就送个喉咙没被烧烂、擅长打点大小事务的女仆过来吧。毕竟要对不能讲话的家伙一一下达指示确实很不方便。”
他应该这么说才对吧。
沃恩在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将这些浮上心头的话语送到了嘴边——
“我拒绝。”
但嘴巴却背叛了他。
“这？”
黑衣男子似乎有些吃惊，只见他微微张开了口。
不过，沃恩也同样吃惊，他甚至无法相信自己在几秒前说出了“我拒绝”。就算这么开口，也不会获得任何好处，在这种状况下拒绝男子的提案，明显是一点也不合理的行为。
然而，这绝非能够折返的一步。
张开过一次的嘴巴流畅地动了起来，就像是很久以前就晓得该这么说话似的。
“你们吃屎去吧！莉拉，快——”
快逃——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在话声未落之际，沃恩的头部便遭受了重击。
大概是背后的年轻人挥出了藏在衣服里的短棒——这是在他的头部撞上桌子，发出一声呻吟后才得以理解的事实。
年轻人对着沃恩的背部再次砸了下去，从肺部挤出空气的感觉与其说是疼痛，更像是夹带着透明无色的冲击的热度。
视野一片歪斜，还染成了红色，脸颊贴附的桌面也相当冰冷。他虽然还想开口说话，但从嘴里流出来的，就只有混了唾液和血液、看起来像是大理石纹般的液体。
黑衣男子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顶着云淡风轻的脸孔站起身子。
“去搜一下。”
果然会变成这样啊——要是没被打的话，沃恩应该会露出苦笑。正因为知道会有这种下场，那时候才该乖乖说“是”才对。
也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没有传到莉拉那儿。就算传到了，她有办法逃吗？
黑衣男子已经命令屋里的年轻人展开搜索，而在外头把风的家伙们肯定也不是瞎子。
他听到了挣扎时发出的踢腿声，以及男子们的咒骂声。像是在配合这阵声响似的，又有一棍招呼到他的身上。
“那么，感谢您的合作，期待下次再与您洽谈生意。”
在看到黑衣男子彬彬有礼地弯腰行礼后，沃恩的视野就像是被对方的黑帽子填满一般，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