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令人期待的戏剧试演日很快到来。
下午，根据地的镇民们将中心广场围了个水泄不通——这还是在艾利顿拆除了周边老旧建筑，翻倍扩大了广场面积的情况下。
为了起到宣传作用，丹妮早在一周便开始布公告通知领民，还特令派人去小镇外围居住区动员其他人来观看戏剧。
让丹妮极为意外的是，艾利顿一听到消息竟然马不停蹄的赶来看试验，他似乎一直没有休息过。
艾利顿作为领主，显然拥有最好的观赏位置。在正对着表演舞台的方向，波特兰搭设起了一座临时木台，木台共三排，大约能容纳百人，艾利顿就坐在第三层的最中间。他的一侧是贵族追随者，紧挨着他的是奥妮克希亚，另一侧是新自由民，最近的是纺纱的珍妮。
而第一层和第二层，则大多是市政厅的官员和学徒。
为了保证安全，木台周围的人都是县大队士兵，他们在观看戏剧的同时，将王子所在的位置与平民隔离开来。
此时大概是午后二时，太阳的温暖已经足够，加上奥妮克希亚时不时卷起的暖风，令观演台上所有人都享受到了vip般的待遇。
在众人的掌声中，演员们逐一登上舞台。
说实话，艾利顿心里对这场演最终会取得什么效果完全没底，将剧本交给丹妮后，他就没再管过这事，招人也好，排练也好，都是由她和高文在忙。现在回想起来，丹妮虽然多才多艺，但对于戏剧来说，她完全就是新人，只登台露面过一次，能有多少经验？而且她找来的朋友，估计也全是些在剧院得不到演出机会，才前往小镇的龙套演员吧。
换句话说，这是一场全由新人班子导演、编排并实施的新戏剧。
好在艾利顿并不介意失败，这场戏剧不是为了门票收入，也不是为了宣传剧本有多优秀。这是一场思想改造的启蒙，而且不止演出一次。这场没演好，下一次有进步就行。
“我知道您为什么对这场演出如此有信心了，”奥妮克希亚忽然惊叹道，“您竟然请来了蒂法·洛克哈特小姐！”
艾利顿怔了怔，“谁？”
“蒂法·洛克哈特啊，不要告诉我您不知道这件事！天哪，我来这里之前还在洛丹伦看过她的演出呢，”奥妮克希亚咂嘴道，“无论是对角色的把握还是感情的营造，她都是顶尖的。《王子寻情记》赚取了不知多少人的眼泪，连诺兰都对她赞不绝口！”
“诺兰又是谁？”艾利顿翻了翻记忆，现脑中对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
“……殿下，您真的是贵族吗？您不是从小时候起就在洛丹伦居住吗？”奥妮克希亚眨了眨眼，“我冒昧的问一句，在王都您最熟悉的人是谁？除了宫廷里的。”
“「神奇之手」依格斯，”艾利顿脱口而出，立马现不妙。
“噢，”龙女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最有名的花花公子，听说光凭一双手就能让女人对他无法忘怀……我懂了。”
“单凭手？”珍妮偏过头，“为什么？”
“不……没什么。”艾利顿扶额道，“我们还是认真看剧吧。”
没有幕布，没有致辞，只有一块木板将前台和准备间分隔开，一群人次在如此简陋的舞台上演出戏剧，这也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正式表演。
“故事生在一个王国的王都中，在外城区，有一名美丽而善良的女孩……”
随着旁白响起，丹妮缓缓走到舞台中。她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灰袍，头乱七八糟地盘在头顶，脸上也拍上了黑灰。
摆动着手中的扫把，她仔细清扫地面，时不时弯下腰，用袍角擦拭难以去除的污物。
经过好几天的排演，整个剧情流程丹妮已熟记于心。这个故事很简单，一位失去母亲的平民女子在家里饱受欺负，却因为出于善心救下了一名女巫，让女巫施展了魔力送她参加了王子举办的舞会，并与王子一见钟情。奈何魔力时间有限，她不得不匆匆离开舞会，慌乱中留下了一只水晶鞋。而王子为了寻找这位漂亮的姑娘不惜全城搜索，最终在外城区找到了她，之后两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故事简单好懂，剧情也一改往常描写公主与王子的爱情，而是平民女子凭借善良本性获得了女巫的帮助，才赢下王子的青睐。作为本剧主角灰姑娘，在欺压下从容忍到鼓起勇气反抗，也是需要演员着重表现的地方。
但丹妮万万没想到的是，蒂法·洛克哈特居然把女主角位置让给了自己。
光是大明星愿意和她同台演出，她就感到万分开心了，而且作为剧院的台柱人物，蒂法·洛克哈特有着足够的骄傲和底气在任何一场戏剧中扮演主角，可在《灰姑娘》中，她却主动要求扮演主角同父异母的姐妹。
这让丹妮有些难以置信，直到对方再三强调，这是属于新人的演出时，丹妮才接了下灰姑娘这个角色。
在接下来的排练中，她鼓足了劲，不仅反复练习每一个场景，还在熄灭蜡烛后缠着同床的蒂法·洛克哈特传授演戏技巧，只为了不辜负对方这片心意。
好在丹妮并非毫无经验，望着台下无数人的眼睛，她放松身体，将那些反复练习过的内容一一重现出来，到目前为止，她都觉得自己状态不错，没有犯下任何错误。扮演女巫的萝夏紧张忘词时，她还用眼神鼓励的对方。
“我把麦粥分你一半吧，不要吃太快了，还很烫。”
“谢谢你的善良，小姑娘，我会报答你的。”
萝夏佝偻着背走向后台时，群众们纷纷鼓起了掌——这让丹妮松了口气。要知道如果是在剧院正式表演时忘词，绝对是无法容忍的错误，贵族们只会用嘘声嘲笑这名演员，而不是报以善意的掌声。
就在这时，蒂法·洛克哈特登场了。
这段剧情是刻薄姐姐和灰姑娘的次冲突，在姐姐欺压和侮辱下，后者只能含泪以对，躲在地下室里对母亲的画像闷声哭泣。
可当对方站在自己面前时，丹妮忽然现，场上气氛陡然转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排演时寡言少语的明星，而成了舞台上的统治者。她高扬的神态，恰到好处的肢体动作，眼中毫不掩藏的蔑视，都让丹妮感到了强烈的压迫感。
“哟，看看这是谁？大白天不干活，又在妄想什么？”
“你这没人要的可怜虫，还不赶紧去将我的礼服清洗干净！”
“不要再笨手笨脚的了，这可是正式宴会的礼服，弄坏一点你都赔不起。”
蒂法·洛克哈特狠狠推了她一把，原本丹妮此刻应该假装摔倒，可在对方冰冷的眼神下，她情不自禁向后倒退几步，不慎绊倒了自己，几乎没有缓冲地跌倒在地，手肘撞在舞台地板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传来。
“真是没用的废物……”蒂法·洛克哈特的眼睛不再看她，而是走到舞台中央，面向鸦雀无声的广场和人群，开始她的独白。
“不愧是蒂法·洛克哈特小姐，”奥妮克希亚压低声音，赞叹不已，“简单几句话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个角色已经被她完全演活了。”
“唔，确实厉害，”艾利顿点点头，但这人也厉害过头了吧。她所表现出来对丹妮的厌恶和轻蔑，简直像是真的一样，就连坐在这里，都能感到她的冷酷无情。情绪感染力从全场观众的神情就能看出……可是，她不是主角啊。丹妮原本还算不错的表演在她面前顿时失色许多，这样下去，只怕配角要凌驾于主角之上了。
丹妮有些愣。
她知道自己必须赶紧站起来，蒂法·洛克哈特这段独白主要是表达对王子的渴求，以及引出宫廷舞会，不会持续太久，她得在场景转化前离开舞台。可是往日排练时的熟悉感觉都离开了她，丹妮第一次现舞台是如此陌生。
你就这种程度？
直到蒂法·洛克哈特完成表演，从她身边走过，飘扬的裙角拍在脸上时，她才回过神来。对方没有开口，丹妮却从西境之星冷冽的眼神中读出了这句话。丹妮知道蒂法·洛克哈特绝不能拉自己起来，她们俩人的角色势同水火，一旦伸手，这场戏剧就完蛋了。她咬紧嘴唇，铁腥味从唇间溢出，望着蒂法·洛克哈特消失在隔板后的背影，想要爬起来跟着离开，不过马修和山姆已经扛着道具小跑上来，山姆还借着摆放木桶的机会在她面前低声道，“下一幕还是你的，接着演下去吧，加油！”
丹妮知道这不合规矩，可确实……她已经错过了下场的机会。
于是观众看到了一幕奇妙的变幻，灰姑娘一动不动地坐在舞台中，而周围的场景却由客厅换成了地下室，漂亮的圆桌和木椅化为酒桶和藤条筐，搬运道具的人来回往返，女孩却保持着一个姿势，仿佛凝固在时间中。
接下来的剧情是灰姑娘被困地下室，而女巫现身搭救，不仅给了她漂亮的衣服，还召唤出一辆马车，可以直接将她载入宫殿。
“记住，时间只能持续到午夜，在龙时钟声敲响前，你必须离开宫殿。不然衣服和马车都会消失。”
“啊……是。我知道了，谢谢您。”
丹妮此时仍未从茫然中摆脱出来，以前躲在后台偷偷观看蒂法·洛克哈特演出，她只觉得这位挥洒自如，当着千余名观看者绽放微笑的女子十分厉害，可当自己站在舞台上直面这颗璀璨明星时，她才彻底明白对方在演艺上的惊人实力。
这就是老戏骨和小鲜肉的距离吗？
和萝夏干巴巴地对完台词，接下来便是戏剧的第一处GC：宫廷舞会。为了达到盛大舞会的效果，这个场景也是全员登场——除了她和蒂法·洛克哈特，马修、山姆、萝夏和缇娜都会带上面具，装扮成其他贵族舞者。而王子殿下的装扮者正是她的爱人，高文。
“王子演员倒是挺英俊的，不过他的表情太僵硬了吧。”奥妮克希亚说道。
“啊，居然是他，”艾利顿稍感意外道，“高文，现在正在根据地担任一名教师，本就不算是演员。”
“不是演员？”龙女诧异道，“那也能上台？”
“人手有限嘛，”他笑了笑，“你看看另外两人，就是之前搬运场景道具的演员，假若由他们来演王子那还真是……根本就不像是能让灰姑娘一见钟情的人啊。”
“……您说得也是。”
换好盛装的丹妮站在一旁，看着蒂法·洛克哈特走到高文身边，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与他翩翩起舞——不对，高文并不会跳舞，他只是被蒂法·洛克哈特精湛的舞技所引导，跟着对方的步伐晃动。这一段在排演时并没有出现过，丹妮意识到，这是蒂法·洛克哈特的即兴演出。
「姐姐百般勾引王子，但王子不为所动，只是保持礼貌与其交谈，直到灰姑娘出现在王子面前，才让他的目光全部转移至这名明眸皓齿、绰约多姿的女子身上。」
丹妮知道只要自己走过去，高文便会按剧本将蒂法·洛克哈特甩到一边，上演和自己一见钟情的爱情故事，可是，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自己现在浑浑噩噩的模样比起蒂法·洛克哈特毫无吸引力可言，凭什么王子会抛下更为美丽动人的她，而选择平凡的自己？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高文向他投来的眼神。
有无奈、有安慰、有鼓励，还有……爱意。
丹妮感到舞台陡然安静下来，镇民的笑声、呼声和议论声都不见了，剧院的朋友们也不见了，台上只剩下蒂法·洛克哈特，高文和自己。
没错，她在演技上与西境之星相差甚远，那么就此放弃，承认失败吗？
不，丹妮心底有声音在轻声诉说，不，她想要演下去，这是她难得的机会，或者说……最后的机会，如果放弃了，她很可能不会再遇到这样的机会，可以与这样一位杰出的女角同台竞演。
她也想让自己成为蒂法·洛克哈特那样的人，举手投足间都能带动观众的气氛，让所有人的焦点都聚集在自己身上。
对不起，蒂法·洛克哈特。
她在心里说道。
如果王子是一位剧院男角，她连竞争的勇气都很难拿出来。现在的她想要凭借演技去战胜西境之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他不是。他是高文，我的爱人，丹妮想，请原谅我耍赖，我不想在他面前输给你。
舞台消失了，丹妮眼前是一片麦田，金黄色的麦穗已经成熟，沉甸甸的垂下，随着晚风轻轻摆动，等待人们采摘。远处可以看到落入地平线的夕阳，将缓缓流淌的赤水河镀上一层暖色。这是他们经常幽会的地方，在红橙色的晚霞之中，王子变回了骑士，在很早之前，便彼此相恋的人。
只要在他面前绽放出自己最美的一面，就能让他的目光不再移开……不是演技，而是真正的自己，丹妮提起碍事的长袍，扎了个结，向高文走去。
自信重新回到了她心中，一切都如此自然，走到骑士身边，她朝蒂法·洛克哈特露出微笑，而后者不自觉松开了搭在他肩上的手。
“我能和你跳支舞吗？”她问。
高文眼角浮现出熟悉的笑意，“当然可以，小姐。”
虽然比不上蒂法·洛克哈特那么熟练，可在她的引导下，骑士比之前跳得更加自然，两个人的默契感染了现场的观众，大家开始鼓掌，吹着口哨，接着是四起的欢呼声。
喧哗将丹妮又带回了舞台，她踮起脚，在王子脸颊边轻轻一吻，接着推开他，快步跑向后台。与此同时，浑厚的钟声滚过广场上空，远处的群山传来隐约的回声，不多不少，正是十二下。
很快，戏剧接近了尾声，也是全剧的最后。
王子在外城挨家挨户的搜寻，终于来到了灰姑娘家中，而此时的小姑娘已经换上了脏兮兮的灰袍，握在扫把，被姐姐排挤在一边。而姐姐依然美丽动人，并且也能穿上那支水晶鞋。
“尊敬的殿下，您还在犹豫什么，我就是您寻找的人。”
“不，她不是。”
“你……你给我闭嘴！”
虽然此刻蒂法·洛克哈特的表现毫不逊于之前，甚至在压迫感上更强了几分，但丹妮已经不再畏缩，她从角落走出，一步步来到舞台中央，和对方直视，露出不屈和抗争的神色。
众人都为这精彩的一幕鼓起掌来。
就在这时，女巫突然出现了，她伸手一扬，让灰姑娘再次披上晚会的礼服——
“王子殿下，她才是您要找的人。”
萝夏用力扯下丹妮身上的灰袍，露出下面的晚礼服，几乎是同时，她盘着的头砰然散开，捋顺之后，那个夺走王子之心的灰姑娘再次以不可方物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
全场的气氛瞬间被点爆。
所有人在王子和灰姑娘的拥抱下沸腾起来，场外适时响起了礼炮声，将这一气氛推至最高峰。长久不息的掌声和欢呼声连成一片，直到结局旁白响起，演员鞠躬退场，大家也没有停下鼓掌。
“这真是太精彩了，”奥妮克希亚拍手感慨道，“我原以为小姑娘会被蒂法·洛克哈特彻底压倒，结果没想到最后她还能扳回来，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和王子的互动要比蒂法·洛克哈特更自然，就好像……她确实该和王子在一起一样。”
“的确令人意外，”艾利顿点头道。后面丹妮后面简直换了个人一般，应该是本色演出了，所以她才能在蒂法·洛克哈特的咄咄逼人下维持住自信。在短时间内将王子变回自己的丈夫，摆脱舞台的枷锁，这种能力也十分了得。假以时日，想必她也能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另外，回音制造的钟声和礼炮声同样堪称完美，由于没有排练过，艾利顿只是在戏剧开始前交代她自由挥，没想到效果让他惊喜不已。
……
输了，蒂法·洛克哈特闭上眼睛。
她费尽力气，让扮演王子的男角由高文.希尔特担任，就是想在自己最擅长的舞台上，给他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用演技彻底击败丹妮，以这种方式来向他展现，丹妮和自己的差距。
为此，她不惜在小镇停留了近一周，和一些平时她正眼都不会瞧上一眼的演员排练戏剧。耽误了这么长的时间，只怕现在回到长歌要塞，剧院老板也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热捧她了吧。而且最可笑的是，她即使在舞台上也没有彻底击溃丹妮。她输给的不是对方的演技，而是对方的爱情。
既然如此，是该放手了。
蒂法·洛克哈特深吸了口气，换好衣服后板着脸率先离开准备间。
刚顺着木梯走下舞台，一名男子忽然迎了上来。
他同样身材挺拔，外貌英俊，身上披着银光闪闪的盔甲，应该是根据地的骑士——和高文不同在于，高文的笑容总带着暖意，而他上扬的眉角、狭长的双眼和薄唇显得高傲且冷漠。
“有什么事吗？”蒂法·洛克哈特皱眉道。
“你好，蒂法·洛克哈特小姐，”不料对方一开口便将自身冷冽逼人的气质驱散得一干二净，“我是王子殿下的首席设计师，波特兰。你的演出真是太精彩了，我能请你喝上一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