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加仑军的长矛整齐地摆放在营地的武器架上，即便那枪头被打磨得崭新发亮，也没能获得主人往日的宠爱。就连长剑和战斧也蒙上了灰尘，在这薄雾笼罩的清晨，几乎没有携带武装的士兵们匆匆洗漱过，将长屋内的篝火熄灭，卷好铺盖，按照已经重新整编过的队伍统一站好。
“现在，我需要确认，你们是否所有人都没有携带武器。”卢瑟强忍着怒气，听着那个衣服上的纹章是鹿首的国王军小首领指手画脚，“这场神裁决斗，不允许你们或者仆格的人起冲突，听明白了吗，农民？”
如果是一年以前，卢瑟不仅要撸起袖子把他的上门牙打到下面去，还要把痰吐进他的眼皮。然而现在事关生死，卢瑟把本该让对方爽一爽的痰吐在了地面上，那个小首领完全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嗯……很好，我们要开始了。”小首领看着那些站姿笔直、眼神可怖的士兵头皮发麻，赶紧一挥手，国王军的士兵一拥而上，开始了例行检查，“所有的武器都拿出来，不许私藏！”
卢瑟看了看安度因，后者无奈地摇了摇头，卢瑟又看向杜瓦克因，后者同样无可奈何地翻着白眼。既然那些团长级军官默许，那么下面的中下级军官也没什么好说的，纷纷叫士兵配合些。
“这是什么？”一个国王军士兵从一个枪兵的怀里掏出来一把手指粗细的格陵兰刀，虽然很小但足够要人命，“妈的，你别告诉我，这是你用来抠牙的！”
“不，这是我用来擦屁股的。”那个士兵义正言辞地对国王军的士兵解释着，“不信你可以试试，记得帮我洗干净。”
国王军士兵哭笑不得地准备把这个大杀伤力擦屁股工具没收，然而枪兵手指不安分地怼了怼国王军士兵的腰间，递上了一个小小的袋子，在拿出来的时候，国王军的士兵可以听见硬币彼此撞击的声响。对于看到战利品巴不得连骨头都揩一层油的王家下层士兵来说，真是宛如天籁。
“咳咳咳，你这是做什么，使不得使不得。”国王军士兵一边咳嗽着，一边将钱袋迅速用手指勾走，藏到自己的怀里，“下不为例，咳咳咳，记得，不许惹麻烦，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枪兵笑而不语地拿回了自己‘擦屁股’的小刀，用绢布轻轻包裹了几下，塞到衣角的口袋内。他的班队长背着那些搜查者轻轻比了个上翘的大拇指。在相视一笑的时候，枪兵看到班队长的怀里有菜刀的刀柄，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怪不得能当上军官。
尽管如此，仍旧有相当多的武器被当场抓获。国王军的首领黑着脸看向那小山般的违规武器堆，包括不局限于投石索、弹弓、梭镖、沙土包、磨尖的石块、塞在裤裆里的短剑和手斧、匕首、毒药、铁拳套、可以刮开喉咙的薄铁片、足够勒死狗的铁链……正所谓千奇八怪，百花齐放、百鸟争鸣，不能以一言蔽之。
“那么，你的武器。”首领看着卢瑟眼神里凶狠的目光，把‘农民’一词咽进肚子里，“剑和斧子，我想你这个当军官的，总不至于像他们一样吧。”
卢瑟不屑地哼了一声，用鼻孔对着小首领，将武器随意地丢在地上转身就走。披着毛皮大麾的身影让这位国王军首领气不打一处来，喃喃地骂着“大夏天，穿那么厚装什么大爷”，弯下身收走武器便离开了。
“怎么样。”安度因凑过身来，小声嘟囔道，“成不？”
“成。两把手弩，拜托克斯做的，带好了。”卢瑟比了个胜利的手势，拍了拍自己的大麾两侧，“只需要冲到十步内，我们就能弄死仆格那个杂种。”
就这样，在王国军士兵自己也不晓得这支军队是否解除武装的情况下，就放任他们来到了神裁的地点。而规定又从来没有说，黑加仑军不许穿着铠甲，不允许携带旗帜。于是，当仆格的人散漫地站在、坐在黑加仑村外面的荒地间，打算热热闹闹地看戏时，一直除了武器几乎全副武装的军队开到了现场。
“我的妈呀，黑加仑人又来了！不是说好他奶奶的不打了吗！”
这是不少仆格军士兵直观反应，第二步是爬起来转身就跑，真是恨爹娘少生两条腿，硬生生把逃窜跑出来冲锋的味道。直到跑出去一百多米，才发现那些黑加仑军士兵除了站在他们的围观位置外，什么都没有做。旌旗飘扬在他们的头顶，旗帜下早餐多吃了一大块猪五花的旗手卖力挥舞着狼爪军旗，只要那东西还在天空表扬，无论是仆格的铁甲近卫军还是盟友的轻装农民，都哆嗦得像是快下蛋的老母鸡。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这次神裁的主角与最高贵的人们在随从们的拥簇下，从远处姗姗来迟。由于周边就是调停军队的军营，人力与物资准备自然也比较充足，一个临时的高台已经被搭好，能够让拉格纳·洛德布罗克和勒斯汶·西尔格德坐在其上，同时不忘他们的宠臣也有一席落脚之地。
“贾维。”希尔和脸上贴着绷带的希瓦骑士打了个招呼，“朋友，很高兴看到你还活着。”
贾维也跟着颇为勉强地点了点头，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是所有人都未曾料想到的。这之间有很多人为此损失不少，就包括这个野心勃勃的外岛领主：“沃尔夫有必胜的把握吗？”
“我不清楚，但谁也不敢说必胜，不是吗？”希尔的脸上抹过一层凄婉的苦笑，看起来他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黑加仑军言出必行，我们的军队有指定的继承人。如果真的不幸……卢瑟那个狗杂种会前去外岛履行诺言。”
这已经是无法再勉强的回答，贾维还是忍不住用手套揉搓着自己的脸庞：“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沃尔夫活着至关重要……”
“是的，至关重要。”希尔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们选择相信，而且并为此乐意付出任何代价。即便我们没有武器，我们依然是黑加仑军，这个世界最为可怕的军队，请您记得。”
贾维转过身去，看着那些咬牙切齿的黑加仑军，不少人还拄着拐杖、胳膊打着夹板，仍然坚持前来喝彩助威。真是何其壮观的一幕，贾维已经等不及让自己的叔叔好好尝尝这美味的盾墙。而摆在面前的事实，却又让外岛骑士感到极度不对称，可怜的沃尔夫虽然已经尽可能地锤炼过自己，然而那身无袖锁子甲还是像裹尸布般套在身上。相反看向那位勇冠三军的仆格，即便隔着合体的棉甲与锁子甲，依旧能显现出结实的肌肉隆起。
他们站在万众瞩目的中心，沃尔夫带着那独角的露西头盔，而仆格则用着简单的护鼻盔，彼此之间，隔着一位德高望重的皇家侍卫，正是拉格纳的皇家侍卫团团长凯洛。作为在场最为年长、经历的战争作为漫长、战斗经验最为充足的武士，他的确有资格享有这样的荣誉。
“现在，我来宣布本次神裁的规则。在诸神见证之下，战斗者可以使用任何方式杀死对方，旁人不得进行干预。”凯洛抽出自己的长剑，高高举起指向天空，"双方的战斗，只有一方彻底死亡才可以结束。每个人可以使用一面盾牌，没有更换的机会。"
沃尔夫和仆格点了点头，对这场规则表示认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仆格并没有做出得意洋洋的模样来挑衅沃尔夫，沃尔夫也没有做出象征性的微笑，一切都显得非常不同寻常。仿佛二人现在是在心平气和地喝酒那般，在士兵与追随者们的狂呼中，进行着不可思议的交谈。
“沃尔夫，我见过你的父亲。”仆格的话语让沃尔夫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晓得为什么对手要这么说，“他是个魂淡，沃尔夫，我为你的身世感到不幸，懦夫与诅咒者的后代。”
这种莫名其妙的羞辱沃尔夫看起来并不理解，他也不觉得仆格打算靠唾弃自己的父亲失却理智。不过，既然一切都没有开始，沃尔夫也不介意说两句话调整自我：“我没见过你的父亲，但我想他一定是个不幸的人，因为他有个娘们一样喋喋不休的儿子。”
仆格的嘴角扭过癫狂般的狞笑，连臼齿都被展露出来，让沃尔夫说不出的恶心。那匆匆一窥叫沃尔夫明白，仆格的心底住着一个他自己都会做呕的恶魔，然而……沃尔夫知道，自己的心底，也活着一个让他讨厌的路西法。
“双方选择自己的武器。”凯洛看起来对这种决斗的主持已经轻车熟路，不慌不忙地让仆人搬出挂满架子的武器，“仆格，你要使用什么？”
“长剑，能把螃蟹的壳撬开，吃到里面肉的那种。”仆格眯起眼睛看向沃尔夫那身昂贵的细锁子甲，那装备对于劈砍的抵抗毫无疑问相当有效。
凯洛点了点头，有仆人将长剑和盾牌递了上去。这些武器都由拉格纳和勒斯汶亲自检视过，绝对不可能出现问题。
“那么，沃尔夫，你呢？”凯洛看向这个勇敢的年轻人，暗自为沃尔夫的命运担忧着，“需要稍微轻便一些的吗？”
沃尔夫摇了摇头，对凯洛说道：“如果可以，我想用我的佩剑。”
凯洛看向拉格纳和勒斯汶，二人简单地交谈了两句，点头表示认可。凯洛又看向仆格，仆格也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毕竟拿剑的还是沃尔夫，他没有什么好埋怨的。
黑加仑军的士兵把长剑送了上来，这把武器已经被仔细地修理过，请的是克斯和那些斯瓦迪亚俘虏们，按照大陆的锻铁方式进行修理。事实上，几乎整把剑都被翻新了一边，只有剑柄的‘诺德’，仍然是属于刚定的馈赠，只要将其握起，沃尔夫就总能找到勇气，仿佛那勇敢的老人正在看向他的脊背。
“那么，现在，神裁开始！”凯洛大声向场地宣布，自身退到观众席的一边，“双方后退五步。”
沃尔夫和仆格注视着彼此，当后退到第一步的时候，仆格眼睁睁地看到沃尔夫从怀里掏出来一截短粗的木桶，往嘴里灌了什么。而每后退一步，沃尔夫的脖颈处就会有青筋暴涨一分，血管内仿佛流淌着乌黑色的岩浆，漆色藤蔓扩散到了身体里的每一寸器官中。
“这是否属于作弊？”勒斯汶看着周围交头接耳的人群，自己也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求助于拉格纳，“我想那药剂是某种魔法……”
“武士要像武士那样战斗，祭祀则要像祭祀那样供奉诸神，我想这是合乎情理的。”拉格纳看向那些沸腾的人群，黑加仑军正在为将军的后手狂热地呐喊助威，仆格的人则在唾骂卑劣的手段，然而事情的决定权取决于大人物的手中，“在神裁中，使用任何武器都是被允许的，被挑战的狂战士也会吃下蘑菇，这并不违反传统。”
当他们同时退后到五步的距离，仆格注意到沃尔夫脖颈上的痕迹已经消退下去，似乎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产生的错觉。但身后的己方追随者还在大喊着‘卑鄙’，这并不是梦，沃尔夫真的将什么东西灌进了嘴里。然而，那东西似乎并没有让沃尔夫显得多么可怕，肌肉微微有所隆起，目光却涣散得一塌糊涂，仿佛一个死人。
“咚！”
突然之间，沃尔夫捧着自己的剑和盾牌后仰栽倒在地，在众人的注视中剧烈地抽搐起来。仆格根本来不及反映，沃尔夫又再次像是个老迈年高的渔夫那样，撑着盾牌和剑缓缓站直了身子。仆格的追随者间爆发出一阵欢笑，看见这样的一幕，真是让人感到心旷神怡，能够让他们忘记自己被这个矮子打得东倒西歪时那狼狈的模样。
“沃尔夫，滚回家吃奶去吧！”有人发出笑声和嘲讽，“你那小身板，就算吃了药，能撑得住吗？”
“好久不见，仆格。”沃尔夫的声音再次开口的时候，变得苍老沙哑，根本不是属于其自己的声音，“很感谢你对我的馈赠，然而，今天我还是得接受这孩子的拜托，带你去瓦尔哈拉神殿。”
原本在高台上坐着的路易丝猛然站起身来，泪水夺目而出。在沃尔夫重新站起来的那一刻，她能感觉到，是父亲回来了，从那冰冷的阿斯加德重新归入人间。人们对此面面相觑，不晓得是装神弄鬼还是真有变故。就连拉格纳都好奇地睁大了双眼，人们都知道祭司的家和诸神的战利品堆一样神秘，却没想到会有这种巫术。
“路易丝！”沃尔夫带着那不属于他的笑容和泪水转过身来，那表情的含义，只有女儿才会知晓，“照顾好自己，替我向这个傻子，说一声谢谢！”
“父亲……”路易丝的疑问和话语拧在嗓音间，然而终究没能说出。震撼让黑加仑军和仆格军的士兵下巴脱臼，心脏仿佛被猛地揪住，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沃尔夫根本没有任何的犹豫，爆喝一声，像是脱缰的野马顶着自己的盾牌冲向仆格，双方的圆盾猛然碰击在一起，木板碎裂的闷响在人们的耳中炸开。仆格的盾牌被撞得侧翻开来，沃尔夫的长剑如同毒蛇，不依不饶地贯向他的咽喉，他右脚后退闪身，在盾牌后举起长剑格挡，侃侃将攻势停滞。
“你……”仆格的震惊比寻常人等高出岂止百倍，“你是刚定·海瑞布雷克斯！”
沃尔夫没有说话，在那交错的长剑后，是一张严肃如斯的面孔，散发着与其身高体魄不相匹配的威严与勇猛。仆格想起提哈城下最艰难的岁月，那位重新带领他们聚拢成山的老人，正是拥有着这般气概。
“很好，很好。”仆格的嘴角剧烈地颤抖着，那狂笑像是不稳定的飓风，在面部四处游走着，“这是我的荣幸，元帅。”
仆格的盾牌侧沿突袭扫向‘沃尔夫’的腹部，后者老练地挥盾盾切顶开，行云流水般倒退后转身收剑，不慌不满地俯身审视着自己的猎物。即便是最迟钝的人，也攥紧了拳头，这场原本有死无生的神裁，将会成为吟游诗人最新的篇章。
古老的恩赫里亚，像是传说那般，以从未料想的方式，降临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