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顿平原的鲜血已经逝去了足足一个月，夏季向着被鲜血灌溉、无人耕种的苏诺荒芜土地播撒下阳光。原本肥沃的平野变成了巨大的坟墓，弃誓者的骑士们掠过农田，只能看到被破坏过的农田与零星的稻穗，几具穿着罗德尼家族号衣的民兵被吊死在树上，苍蝇在他们的尸首上寻找着佳肴和产卵的住所。
“他们做错了什么？这些人已经放弃抵抗了，只是群想活命的溃军。”年轻的骑士穿戴着崭新的锁子甲与精致的平顶护面盔，只是现在策马赶路，骑手没有将面罩拉下，“没有命令让士兵们这么做，这是谋杀。”
年纪稍大的骑士对此嗤之以鼻，这样可笑的言论多半就是出自这些怀抱着年轻理想的蠢货，而像这样的傻子总是死得又快又惨。对于这位老弃誓者而言，就像看见拿着骑枪却又裹着尿布的小屁孩一样。
这位年长的骑士根本没有放慢马速，朦朦胧胧地指点着那些死尸，笑着说道：“那么，小德劳斯宝贝儿，按照你的道理，我们该怎么善待我们的苏诺同胞呢？哦，我想应该改用细绳子，这样他们挣扎的时候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残忍的言论让年轻的骑士很是不快，年轻的胸膛里跳动的心脏是淳朴而善良的，这是苏诺这片童话之地对人们最优厚的馈赠，金黄的麦田养育着黄金色的心。年老的骑士感觉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忍不住咧开嘴笑了笑，却被当做讥讽，惹得德劳斯很是难堪。
“吉米兄长，你可能觉得很好笑，但这场战争永远地伤害了我们和我们的人民。即便他们身为我们的敌人，也应当尊重这些生命。”德劳斯义正言辞地对吉米老骑士说教，精神抖擞的面庞上写满了骑士精神的光芒，“苏诺的所有自由农都已经拿起武器，连农奴都要带着简陋的装备成为炮灰死掉。这样下去，我们是不是有一天也要逼迫老人，妇女和孩子走上战场？”
咄咄逼人的教训让吉米不舒服地眯起来双眼，两位骑士的骑枪拴着布带背在身后，老骑士的马首右侧是柄狰狞可怕的钉头锤，而年轻骑士的则是柄温柔的长剑。德劳斯有些后悔那么冲动，但他现在更多地感到害怕，这位最早的弃誓者曾经勇冠三军地冲锋在前，一连拍碎了三颗潘西军贵族指挥官的脑袋。
“嘛……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看起来老骑士吉米的涵养比想象中的更好，只是颇为责怪地看了德劳斯一眼，“你的家族并没有被牵扯进死亡婚礼中，是吧？”
德劳斯紧张地点了点头，吉米投来果然你懂个屁的眼神，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老骑士把马系在栅栏边，几个面色憔悴的农夫在地里有气无力地劳作着，透过开襟的衣服能看到嶙峋的瘦骨。这些原本属于潘西派领主的农民发现穿着血色玫瑰罩袍的弃誓者骑士下马，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扔下锄头转身就跑。
“他们为什么要逃走？”德劳斯皱起眉头来，这种感觉让年轻的骑士非常不舒服，“我们是他们的解放者与拯救者！是我们赶走了卑鄙无耻的潘西·罗德尼。”
吉米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拯救者？小兔崽子，你以为军队里多出来的粮食和士兵是哪里来的？这是战争，不是骑士行侠仗义的家家酒。”
德劳斯抱着肩膀，赌气地跟着吉米扶着剑走到村落的一颗大树附近，几名弃誓者的步兵正在张贴告示，村内识字有威望的乡绅被要求站在旁边大声念出来，读给那些大字不识半个的苏诺农民听。那些呆呆傻傻的农民就聚拢在附近听着，他们一贯习惯了这样服从。
“以大陆唯一的正统国王、卡拉德帝国的继业者，斯瓦迪亚国王伊瑞奇的荣光起誓，每个苏诺的子民都有反抗篡位者潘西·罗德尼的理由和义务。即日起，每个（被）悔过的原叛军土地上的所有农民全数包括在内，有能力自备盾牌、短剑与长枪的自由农家庭，必须由至少一人穿戴锁子甲或皮甲服役半年，农奴中每五个壮年男子必须有一人加入弃誓者大军，武器、软甲与粮食由庄园和村庄负责解决。”
那些农夫一片哗然，无论是穿着体面衣衫的自耕农还是穿着粗陋的厚布长袖的农奴，都被这强制征兵的命令吓到了。对于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苏诺农夫而言，近期高强度的作战已经让他们很是不满，他们习惯了在田野间安逸耕作的日子，并不在乎究竟坐在公爵椅子上的，是潘西·罗德尼还是罗斯·科迪。
“如有违反者！”弃誓者的士兵们的长枪和弓弩对准了那些大声抱怨的农民，像是滚烫的铁片被投进水中，在开始的沸腾声消散后死寂下去，只有弃誓者军官嘶哑的吼叫，“当即处死！”
哆哆嗦嗦的农民无可奈何地散去了，毕竟在潘西统治此处的时候，他们也将自己的男孩和男人全副武装地送上战场，这种行为据说会受到全村被夷为平地的惩罚。无论他们愿不愿意，现在他们都必须心怀感恩地去为弃誓者大军送死，以保全自己的家庭与家园。如果罗斯战败，这片领地回到潘西手中，又会是新一番的折磨。
“听上去很幻灭，是吧？”老吉米拍了拍小德劳斯的肩膀，两个骑士就坐在栅栏上看着那些蚂蚁搬辛勤忙碌的农夫东奔西走，有些妇女开始为丈夫儿子要上战场而哭哭啼啼，狗吠声在村落间显得有气无力，“你以为自己在让苏诺所有人重展笑颜，事实上，所有人都在这场我们发起的战争中悲伤着。”
小德劳斯躲闪着老骑士的目光，偷偷用衣角擦拭着自己的眼角：“嗯……你说，如果我们让潘西好好当他的苏诺公爵，这些人是不是就能好好地生活下去，不必死在离家百里的荒野？”
“谁也不知道，德劳斯。我们只是骑士而已。”吉米忧郁地看着天空，乌鸦和燕雀在天空掠过，伸展着自由的翅膀，“这是属于我们、又不被我们左右的战争啊。”
两名骑士翻身上马，继续飞奔在苏诺的乡野之间。在越接近战场的土地上，就越是涌现着流离失所的难民，生长着废弃的塌屋和无人掩埋悼念的尸首。吉米和德劳斯变得沉默起来，无论是心如铁石的老弃誓者，还是一头热血的新弃誓者，苏诺的骑士们永远深沉地热爱着他们的土地。
“前面的路上有人。”吉米对自己年轻的同伴发出警告，在转角的一瞬间，前方的一切尽收骑手眼底，“注意马蹄，不要践踏无辜。”
两名骑手勒住缰绳，缓慢向前踱步。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路的中间，她的身边是一家被焚毁多时的驿站。老骑士吉米皱起眉头来，他的家族领地就在这附近，这家旅店他也熟悉得很，往来的骑士和商人都会在此歇脚打尖。那是个浑身污渍的小丫头，怀里抱着一个同样脏兮兮的玩具熊，瘦小的胳膊在夏季烈日下暴晒着。她像是个荒漠中的小小树苗，向着路途上的所有人伸出枝叶。
“我认得她。”吉米拉低了自己头盔的盔沿，“她是这家旅馆的小女儿。”
当骑士们行进到这个小女孩附近的时候，这个浑身都在发抖的孩子慢慢凑到他们的身边，用温柔而又有几分讨好的口吻说：“风尘仆仆的骑士老爷们，你们要不要停下了休息一会，和我去小树林礼，很快就可以完事的。我收费很便宜，只需要一点面包就好。”
德劳斯足足目瞪口呆了半分钟，才理解到一个九岁孩子向他兜售自己的现实，而吉米早已将那缰绳握得滚烫、手掌生疼。他的脑海里，还是去年小丫头帮父母端着碟子的模样，那吃力而又努力的可爱表情，常常让行人们发出善意的哄笑。
“老爷，行行好。”看起来小女孩并没有认出来吉米，畏惧地打量着马身侧的钉头锤，却又不舍得离开，“我的父母被和你们穿着一样衣服的人吊死了，因为他们让一个穿着蓝色玫瑰衣服的人养伤……我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求求你们……”
吉米声音里说不出的压抑，听上去好似堵住了块石头：“德劳斯，把所有的粮食给他，我们去下一家村庄去买。”
德劳斯了不得地照做了，小丫头高兴地张开了还在换牙的小嘴，拎着袋子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吉米仍然不敢转过头来直视小女孩的目光，只是扭过头说道：“记得，你父母的死因不要再和穿着一样衣服的人说，粮食保存好，别被人抢走了。”
“谢谢老爷。”小女孩连连鞠躬，却仍旧不肯离开。
德劳斯皱起眉头，赶忙低声劝道：“走吧，这里不安全，别在这里拦路上的行人。”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歪着头反问道：“老爷们……你们真的不需要我服侍你们的身子吗？”
德劳斯还想拒绝，吉米一勒缰绳，大声呵斥着年轻的骑士：“有什么好说的，德劳斯，走！”
两名骑士飞奔向前路，德劳斯忍不住回过头去张望，那小小的身影还在原地，向他们灿烂地笑着、挥舞着手掌，稚嫩的嗓音传递得很远很远：“谢——谢——”
过了不知道多久，吉米才放松了缰绳，那马刺已经将战马的两肋刮擦得鲜血淋漓。德劳斯清清楚楚地听到，这个一向冷静淡然的骑士喉咙里发出一阵脏话与咒骂：“操他妈的潘西，操他妈的罗斯，操他妈的斯瓦迪亚，操他妈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