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从来没有想象过，离开黑加仑军会变成什么样子。在他生活的前十八年间，他都是作为一个可有可无的佃农，尴尬地生活在贫困潦倒的村庄内。他以为这个世界就是这副德行，永远吃不饱的饭和永远打不完的领主征召，人就像是烂泥一样毫无价值地死去。
终于，黑加仑村有了一位英雄的领主，他的名字叫做拉格纳·洛德布罗克，能够带领男人们出海，寻找那富饶的土地和无穷无尽的宝藏。他几乎是想都没有想，就加入了那三十支长矛，在家族之中他无足轻重，甚至连父母都不认为他会活下来——即便是英雄，也从来不怜悯点背的炮灰的。
然而，命运就是那么喜欢和人开玩笑，他们有了一个新的首领，一个名叫沃尔夫的矮子，这让安德鲁一度非常惆怅。大家都知道这个祭司是众所周知的没出息，随后沃尔夫就用响亮的巴掌抽死了争夺皮甲的霍尔格，将自己敌人的脑袋踩在脚下。这匹来自没落德鲁伊祭司家族的野狼，带领他们发出了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嚎叫。
后来，他在卢瑟的保举下平步青云，成为了沃尔夫的心腹将领——这都是三天前的事情了。现在他脱去了狼首披风，扔掉了银鸥翎毛头盔，朝沃尔夫的脸上来了人生最狠厉的一记拳头，鲁莽地离开了黑加仑军。现在坐在海斯特堡的城墙上，看着那些小鸡一样哆哆嗦嗦的海斯特堡民兵战士们，内心感到非常后悔。
“安德鲁团长。”那些带来的军官没有离开、也没有退出黑加仑军，用以前的称呼叫安德鲁，似乎无论沃尔夫还是安德鲁都接受了这种藕断丝连的关系，“您要不然和沃尔夫大人道个歉吧，他不会那么绝情的。”
看着这个从提哈溃军开始跟随自己的战士，安德鲁忍不住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伊尼德，我知道。但……我得守住海斯特堡，然后再去负荆请罪。这里还需要我，我不能像沃尔夫一样逃避。可能，做雅尔有做雅尔的难处吧。”
伊尼德笑着从怀里掏出干肉饼，和安德鲁分享着咀嚼起来。城墙上的士兵们也凑过来纷纷讨要一点，和他们混熟了的海斯特堡民兵在训练以外根本不会害怕他们，反而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直到安德鲁拉下脸来呵斥他们去看守城墙，才抢救下来最后一点干肉饼。
“其实吧，您就是太认真了。”伊尼德把最后的一点肉丝塞进嘴里，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隔，“海斯特堡沦陷与否，和我们黑加仑军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八千多人的大军，密密麻麻铺开简直像是巨蟒一样……真想要击败仆格，沃尔夫才是犯傻呢。”
这些话像是钉子一样钉在安德鲁的心房上，他知道自己的中队长说的没有错，但海斯特堡对于他们这些老兵而言，同样是梦开始的地方。他恍然间意识到，两千多张面孔内，当年一起并肩作战的人已经寥寥无几……让他们为这陌生的堡垒、为远没有路易丝更有盛名的女人，去和不可一世的仆格在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最后在八千大军面前崩溃瓦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他们也是自由的人，想要出海拿到大把好处，想要胜利和欢呼，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舍生取义只属于一小部分偏激狂傲的疯子，如果人人都这样，世界才是扭曲病态的。
“那玛格丽特夫人怎么办？沃尔夫口口声声说，爱她胜过自己的生命。”安德鲁愁眉不展地看着伊尼德，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涨红了双颊，“那他就这么抛弃了自己的爱人，像是个老鼠一样缩在黑加仑村内，看着仆格去摧毁他未婚妻的城堡？”
伊尼德仔细想了想，耸肩叹气道：“是这样的，我想根本不会有人去援救我们。其实沃尔夫做的没有错，安德鲁，为了一个女人毁掉自己的大好前程，这是不值得的。沃尔夫对玛格丽特的好，我们看的一清二楚，为什么要奢求男人为了追求而付出生命呢？谁不愿意活着？到头来爱情又有什么呢？爱情很快会死亡，变成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你爱的人会和你一样老去，你们会看着对方的脸感到生气厌倦，会被彼此的亲戚折腾得浑身烦躁……所谓爱情与婚姻，就是这么一回事。”
听着中队长的高谈阔论，安德鲁嗤笑着摇了摇头，他感觉自己很幸福，前所未有地沐浴在这场幸福之中。
“安德鲁！”一声略带疲惫的罗多克语将他从身后唤醒，穿着淡绿色长裙的安琪拎着菜篮爬到城墙上，看起来这段路途并不近，为了让安德鲁在这冰冷的格陵兰海岸吃口温暖的食物，小丫头几乎是跑着赶来的，“有你最喜欢的鸡蛋和蘑菇炖肉哦。”
一阵叫人食指大动的香气从篮子里飘了出来，安琪就依偎在安德鲁的身边，看着男人一点点吃完那些她花了半个上午做完的饭菜。自从安德鲁来海斯特堡担任训练军官后，整个人都壮硕了整整一圈，又吃又练效果极佳。
“看起来，你留在海斯特堡还有其他理由啊。”伊尼德眼神略带深意地看着安德鲁，拍了拍自己军官的肩膀，“好好想一想吧，团长，兄弟几个都支持你，但是我们也想念黑加仑村的朋友们。死之前啊，咱也想和他们道个别。”
这回，轮到安德鲁感到脸上害臊，哑口无言，这份愧疚他感到无以为报。可能沃尔夫也是一样吧，害怕更多的人牺牲，害怕了数不清的死亡，害怕了无穷无尽的敌人，最后选择了抛弃一切荣光，成为所有人唾弃的鸵鸟。他做不出这样的选择，哪怕粉身碎骨，这位战士也想要战斗下去。
“好吃吗？”安琪为安德鲁擦了擦脸颊上的汗珠，那是刚才和那些民兵争抢肉饼流下的，罗多克女孩细腻的手掌，在他的脖颈和脸侧滑过，“我特意和厨师了解了你们的口味，但还是做得笨手笨脚的。”
一想到安琪如何利落地切开新鲜的食材，将整个厨房折腾得明明白白，安德鲁就忍不住又一次为自己帮倒忙的打下手而感到苦笑。他轻轻亲了亲安琪的额头，但很快一阵脚步声打断了爱人间的亲昵，是一个身材窈窕的女骑士。安德鲁眨了眨眼，他还记得她的名字，是海斯特堡的梅林。
“安德鲁先生。”这位女骑士忧郁的面庞上像是挤满了乌云，但还是勉强露出了礼貌的笑容，“我想向你询问一下，你的朋友卢瑟的情况。”
安德鲁仔细想了想，吃力地咽下口唾沫：“他身体很好，您不用担心。现在他和沃尔夫一起待在黑加仑村内，您也不必为他的人身安全感到焦虑。”
梅林的脸上流露出喜忧参半的神情，安德鲁熟悉那种味道，他突然回想起卢瑟那一日曾和一个女骑士亲密无间地走在队伍里。然而在忙碌的训练中，卢瑟很少再提及这一码事，也没有多少次前来海斯特堡看望的机会。安德鲁忍不住为自己对安琪的过度挂念感到羞愧，毫无疑问，卢瑟才是那个最适合当首席团长的战士。
“那么，当时沃尔夫说放弃海斯特堡的时候。”梅林悲伤地问道，“他有说什么吗？”
安德鲁沉思了半晌，最后还是严肃地摇了摇头：“不，没有，他像以往一样服从了命令。”
梅林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那复杂的意味让人无法理解。安德鲁不敢揣测她究竟为什么而叹气，是为战争不会波及到爱人感到欣慰，还是为爱人放弃即将死去的自己而感到难过？
安琪和黑加仑军的前副团长默默地看着这个女人转身离去，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她……好可怜。”安琪小声说道，“她一定很希望，坐在这里的是卢瑟大人，而不是你吧。”
安德鲁默默地点了点头，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转移了话题：“你喜欢海斯特堡吗？”
“喜欢。”安琪认认真真地回答道，脸上露出天真的傻笑，“你会保护住海斯特堡的，我相信你。事情都会好起来的。”
安德鲁怀抱着自己的女孩，慢慢地坐在城墙上笑了起来，安琪也稀里糊涂地跟着一起笑。如今在仆格战火压迫下变得空荡荡的海斯特堡街道，回响着他和她爽朗的笑声，沿着风，扫过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