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败永远要比经营来得容易的多，绝望永远比希望更深入人心。
法拉奇伯爵花了足足二十年的时间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又花了五年的时间将亚伦城内的声音整合在一起，最后用三年的时间掌握全部兵权，并将士兵数量扩充到七千人，而葛瑞福斯国王的雇佣兵只花了不到一个晚上，就把这一切全部打了个稀里哗啦。
沃尔夫回到营地，就被兴奋的亨利伯爵抱了起来，鬼知道这个同样算是文职的外交官哪来这么大力气，把穿着锁子甲的诺德男爵拦腰抱起，大声嚷嚷着：“沃尔夫，了不起的沃尔夫！您做到了，法拉奇完蛋了，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效果也当真立竿见影，沃尔夫连同亨利男爵一起滚到了地上，像是两条玩泥巴的土狗，气得黑加仑军将军爬起来嗷嗷直叫，恨不得给这个罗多克人鼻梁骨一拳：“你疯了？不就是打赢个仗吗！又不是把斯瓦迪亚灭了，亚伦里面还有三千人，你们的的间谍又未必顶用，高兴个什么哇！”
“哎哎哎，此言差矣。您击溃的那些士兵，已经连夜离开了亚伦，塔尔巴男爵把家眷早就转移走了，溜起来毫无心理负担。”亨利男爵看上去心情大好，躺在地上咯咯咯笑起来不停，精疲力尽的沃尔夫想在地上搓个泥团，塞进那张嘴里，“亚伦派出了其中一千精锐士兵，带领着两千征召步兵，前去增援库尔玛，事实上应该是要去给苏诺人当内应。现在，城里就剩下了两千残废，城内人心惶惶，个个巴不得把法拉奇卖了，伯爵，伯爵能值几个钱？”
沃尔夫不再理会哈哈大笑的亨利男爵，他乐意高兴就去高兴吧。黑加仑军的将军已经累到极致，连手都在发软颤抖。在温妮的帮助下，他脱下沉重的锁子甲与武装衣，用冷水匆匆冲洗了身子，便裹着被子呼呼大睡下去。五个剑士轮班坐在门口守门，就是投石机砸过来，八成沃尔夫也不会睁开眼看看。
“将军，醒一醒。”一阵剧烈的摇晃让一夜未睡的沃尔夫惊醒起来，这么大的手劲，要不是托曼他敢倒立撒尿谢罪，“亚伦，亚伦投降了！”
沃尔夫诧异地缓缓爬起来，刚刚一睁眼，烛光就映入眼帘，看起来已经是晚上了。再仔细看看，周围或坐或站挤满了军官，就连希尔薇也简单包扎一下赶来。他们小声地彼此交谈着，不知道欣赏了自己的睡姿多久，这让黑加仑军将军的起床气瞬间达到了一个沸点。
还没等他发作，杜瓦克因就走上前，对沃尔夫说道：“将军，葛瑞福斯国王指挥舰队，亲自来了！他直接带领大军登陆、进城，现在躁动完全被平息下来，亨利男爵去了城内。探子告诉我们，城墙上悬挂着的，是罗多克王国的绿底熊旗。”
瞬间很多思绪在沃尔夫的头脑内一闪而过，看起来葛瑞福斯国王的准备，比想象的要多得多。只要诺德佣兵能够拖住亚伦主力的步伐，不论是战胜还是战败，他都可以面对一个守备残缺的孤城。而斯瓦迪亚的援军虽然意外，却有舰队大军分派的三千名士兵巡逻海岸，以防万一。他则在收到消息后，立刻从海上进发……也就是说令那支亚伦惊慌的舰队，上面载满了随时准备进发的大军，葛瑞福斯在其上等待了很久很久。
当然，亚伦人也可以选择无动于衷，死守城市。但要考虑到周边广阔的庄园都是议员们的土地，沃尔夫可以带着人尽情破坏，那将会有超过半数的贵族们憎恨法拉奇伯爵，同时失去周围补给与兵源，那比城市被围攻更令人感到害怕。亚伦人能做到的最好办法，就是击败沃尔夫，接应罗斯·科迪，为斯瓦迪亚骑士提供军马，在葛瑞福斯大军登陆后主动出击，利用骑士在沿海平原的优势配合大量步兵，一举击败国王。
届时，还需要和苏诺作战的葛瑞福斯将不得不求和，以保证不同时两线作战。法拉奇也可以趁此机会，将斯瓦迪亚势力慢慢清算出去，把亚伦公国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他们就好像最高明的垂钓者，个个把自己的算盘打得飞起，就是不太清楚斯瓦迪亚人想的又是怎么一回事。小小的亚伦从拉起反叛的大旗，到被彻底平息，其实历时也不过三天多一些，就以葛瑞福斯的绝对性胜利告终。百密一疏的是，沃尔夫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是这场胜利的主角。
想法很长，但对于其他军官来说，只是沃尔夫沉默地低下头，五分钟没有说话的成果。人类的思维，永远是语言和文字无可比拟的。军官们敬畏地看着默不作声的沃尔夫，对于他们而言，那脑袋里面运转的，是只有奥丁才应该明白的世界真理。
“嗯，差不多知道了。”沃尔夫看着面前兴奋的军官们，打了个大大的哈气，对于这些年轻的战士而言，能把那个骄傲的城市踩在脚下，的确是无法比拟的荣誉，“现在，回去吧，你们要想讨论去别墅里讨论……对了，希尔薇留下来，托曼，把伊瓦尔叫进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军官们纷纷离开了帐篷，盾女小姐把自己搭在沃尔夫的凳子上，疲惫的美人带着慵懒的美感，沃尔夫忍不住侧过头去，怕自己把持不住，去调戏朋友的情人。
“你可真是了不得呢。”希尔薇用手指敲打着沃尔夫的桌面，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即将十九岁的青年，“在人才济济的瓦格良部落，我也没有见到过能将一千五百军队，把四千人耍得团团转的指挥官。”
沃尔夫耸了耸肩，他其实也挺想告诉希尔薇，自己其实也没见过呆毛能长成这个形状的诺德女人。不过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他乖乖地把自己的言语吞进了肚子里，期望最好这辈子都不要蹦出来。
“在征服中，我们瓦格良人占据了很多斯瓦迪亚人的土地，也遇到了很多麻烦。对于瓦格良人而言，最糟糕的就是征服之后无力管理土地。我们的人口很少，而战士有很多。”希尔薇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这种事情应该让杜瓦克因头疼才对，他是牛颈温斯伯爵唯一的继承人，但是看上去他都要把自己的担子忘掉，每天围着黑加仑军和自己的小部队团团转……说不定现在都可以让他改姓路西法了。”
“其实这么说有些严重，我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沃尔夫感觉自己其实有点想笑，“不过，如果我们就这样下去，我想他确实会忘了很多事情。但是他的父亲，牛颈温斯伯爵，是个非常了不得的英雄。放任自己的儿子成为他人的附属，绝对不是他的作风。”
“当然，我的叔父非常强势，而且对待继承人的问题也考虑周全。”希尔薇看上去有些头疼，在沃尔夫的印象里，希尔薇虽然一向显得冰雪聪明，甚至可以说在他见过的女人中智力与情商名列前茅。但这样心怀部落的希尔薇，还当真是第一次见到，“我不希望这件事情会打扰到托曼或者是其他的人。因为说实在话，对于我来说，黑加仑军也同样是个非常宝贵的东西，只是如果瓦格良更需要我，我也毫不介意让服役就此结束，变成一段宝贵的记忆。”
沃尔夫看着这个毫不留情表达他意的希尔薇小姐，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于很多战士而言，黑加仑军是第二个家。但是对于另一些人来说，第一个家永远是不可取代的。面对像希尔薇这样精打细算的盾女，沃尔夫也许应该庆幸，自己可怜的托曼没有被迷得神魂颠倒，一起拐到东部去。
“我会仔细考虑的，希尔薇。”沃尔夫认真地看着这位盾女，“必要的时候，我会……”
“不，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聪明的沃尔夫先生，我不知道你是在装不懂，还是真的不懂。”希尔薇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将军，那双饱含深意的海蓝色双眼直盯着沃尔夫，“我希望您能成为瓦格良部落的封臣，我不喜欢您，沃尔夫雅尔。但是毫无疑问，你是这个时代，瓦格良部落最需要的帮助之一。”
沃尔夫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感觉到无从开口。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希望自己成为封臣了，上一次是谁？其实他已记不太清，在那些数不完的诺德酒宴里，很多自己认识、不认识的诺德雅尔，像是抱着金块一样摇晃着自己，以或是认真、或是开玩笑的口吻，希望自己放弃对拉格纳的效忠，成为他的封臣。
至于为什么没有这么做，他其实也不是很明白。拉格纳确实是难得的好领主，也是将沃尔夫手把手带起来的慷慨侯爵。但有些价码确实让人很难拒绝，包括伯爵的位置与头衔，这些都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沃尔夫不是没有见识的农夫，他也许有过最为理想的时刻，但现在也和很多诺德人一样，如同生活在干涸沼泽的鱼渴望雨水一样，拼命渴望着权力与利益。
“拉格纳侯爵是我的领主。”沃尔夫淡淡地回答希尔薇，盾女双眼里的渴望，如同风中摇曳的蜡烛，被默默然地熄灭，“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一直会履行我的诺言，除非诸神黄昏提前降临人间。”
希尔薇没有再多说，他们就这样静静等待着，直到一个小脑袋和轮椅的扶手探进帐篷里，被托曼从身后推着进入帐篷。正是拉格纳的次子，伊瓦尔，这个坚强不输于任何诺德孩子的少年。
“老师。”伊瓦尔的脸蛋涨得通红，看起来他已经能够揣测到，沃尔夫叫自己来是为了什么，“希尔薇小姐，你们好。”
“嗯，很高兴我还能活着看到你，伊瓦尔。”沃尔夫笑了笑，走上前摸了摸伊瓦尔的头顶，“我也听说了你的丰功伟绩……亲爱的孩子，这么做可不应当啊，你让一位美丽的女士险些送命在战场。”
伊瓦尔的双眼瞬间如同决堤般流出泪水，看起来孩子的表情绝对不是做作。对于心智尚未完全健全的少年而言，让一个人去保护自己而死，那是无法想象的重创。哪怕是差点死去，也绝对是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
“对……对不起，老师，呜。”伊瓦尔抹了把泪水和鼻涕，整个人都缩在轮椅里发抖，“我当时，我当时只是特别想去看看战场，希尔薇小姐说这是男人应该做的，就带我去了，我，我没有想到那么多……呜。”
沃尔夫静静地听着伊瓦尔上上气不接下气的哭诉，好几次希尔薇似乎有些心疼，想要打断伊瓦尔的话，都被沃尔夫伸出手来制止了。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需要安慰，在自责中找到坚强，也是领主的孩子必须要学习的一课。
“嗯，我知道了，你很内疚。”沃尔夫敲了敲自己的桌子，发出清脆的击打声，“那么我现在很想问问你，你以后还想不想去看战场了呢？”
“不了不了，我再也不想看战场了，呜呜呜……”伊瓦尔已经开始有些泣不成声，这段时间可怜的孩子也被自己的心折磨着，甚至坐着轮椅不停地徘徊在希尔薇的帐篷外，生怕听到一点关于盾女伤口恶化的消息，“我再也不敢了……”
沃尔夫忍俊不禁地看着伊瓦尔，用手掌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那又怎么可以呢？伊瓦尔。你是拉格纳·洛德布罗克的儿子，你日后不应该像我一样，整个少年的光阴都蜷缩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你是一个要学会统治的人，我并不是要责备你，而是要告诉你，你要学会接受牺牲。”
伊瓦尔迷惑的双眼盯着自己的老师，这个来自黑加仑村的小小祭司，总是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折服。可他还是不懂得，为什么老师没有责怪自己，明明希尔薇小姐是那么重要，在军队中是那般受人欢迎，甚至在托曼大胆地追求希尔薇后，依然有青年的战士们在帐篷前献上新鲜的花朵。在他的揣测中，沃尔夫一定要暴跳如雷才对。
“如果希尔薇为了保护你，被这枚弩箭穿插过心脏，就此死亡，我也不要你懊恼一辈子。我并没有赞许这种做法，我也许届时会暴跳如雷，也许会大声斥责你，也许会和你的父亲发生冲突。”沃尔夫看着这个手足无措的少年，像是看到了当年那个未经世事的自己，“但现在，我要告诉你，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你不必为所有人的命运负责。希尔薇是为了履行命令，你是为了自己的渴望，这都是可以避免，却又无法避免发生的。”
伊瓦尔长大了嘴，看上去一定有些傻掉了。哪怕是父亲拉格纳，在知道这事后，也怕是会二话不说直接打断自己的脖子。沃尔夫的话一字一句地跳进他的脑海里，如同烙印般挥之不去，这是如此新鲜的，这是如此前所未有的。
“是的，伊瓦尔，你要接受已经发生的牺牲。不是教你不在乎他人性命，也不是在教你鲁莽行事，而是告诉你要学会接受。”沃尔夫摩挲着他的头发，“每一天，都有我们不愿看到的事情发生。毕竟这是个残忍的世界，想要面对它，我们每个人，都要心怀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