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薛武安的声音，材官和盾手连忙让出一条路来，薛武安和他周围的所有剑士一齐冲上前去。薛武安紧紧握着手中那把柯文的佩剑，在他的所有剑当中，只有这一把是真正用于在战场上杀人用的。
秦卒的脸距离他越来越近，直到鲜血溅在自己的脸上，他和以前一样冲在最前面，在生和死的边界徘徊着。
当丹朱岭被进攻的消息传到正面西垒壁阵地上的时候，众将的心头都猛地一颤，一场狂风暴雨在他们的脑中炸响。正面垒壁外依旧是冷冷清清，但在丹朱岭却有四万秦军骑兵围攻上将军薛武安的本阵！
而众将也连忙进行回应，邵纹、麟首距离薛武安最近，也是最早反应过来的，他们连忙调动军队用最快的速度南下增援。而接着，在南障城后方驻扎的雷因也迅速反应过来，率领本部军队南下增援。
听到这个消息，最惶恐的人就是薛乔，他赶忙连夜率领他的人马南下。其实他的军队并没有被薛武安的命令算入增援部队当中，但他还是离开了自己的阵地。
而正面的秦军，也终于露出了他们恐怖的獠牙。
丹朱岭之役爆发七个时辰之后，南障城被攻破，杨益聚拢残兵仓皇撤退，而摧毁了他防线的人，正是他曾经的手下败将，现在却用绝对的数量优势将他的防卫彻底击垮的“秦虎”周傲。
周傲的军队成为了一把插入薛军腰腹的尖刀，而由于薛乔、雷因、麟首、邵纹都已经南下，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这把尖刀继续深入了。
而当南障城被攻破之后，负责防守西垒壁正面的陈殊知道，如果自己不派兵南下的话，周傲将会有极大的可能南下夹攻主帅薛武安，当然也可以直捣薛军后方，占领丹水。不管是哪一种，对薛军来说无疑都是致命的。但他也非常清楚，现在能够抵挡周傲的，也只有他自己了。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周傲在攻破了南障城之后，竟然迅速就把目标对准了自己。
通过南障城蜂拥而入的秦军已经开始侵蚀整个战场，但是周傲率领着主力回过头来直奔西垒壁的东边，因为他知道，让蒲真率领的正面部队从南方山路绕过去要花一天的时间，如果自己现在就可以将西垒壁击溃的话，那他们就不会再有机会补上漏洞。其实周傲率领的南线秦军总量也不过四万罢了，强攻杨益的防线还损耗了不少人，算数量还少于正面的陈殊部。
但是周傲知道，就算飞鸽传书来不及，就算没有准确的第一手情报，正面的蒲真也会配合自己的。那个年轻人毕竟不是凡人。
果然，几乎在周傲进军陈殊部的同时，蒲真亲率的八万秦军终于停止了长时间的沉默，蒲真骑着马巡视了整个秦军阵地，集中了所有的将校，并向他们发布总攻击的命令。
“现在周傲将军已经攻破了敌军的南方堡垒，直插敌军后方，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所有人把你们的部队都拉上来，按照先前会议决定的作战顺序，依次向敌军壁垒发动猛攻，不要在乎死伤。”蒲真虽然年轻，但是骑在马上，穿着耀眼的盔甲，让他宛若天神一般，和他那资质颇为平庸的父亲蒲伯不同，所有人都明白蒲真是年轻一辈当中唯一一个具有大帅之才的将领。
如果这话是蒲真自夸，只怕没有多少人会相信，但这是武元君孟阙曾经在王前下过的断语。
“大帅，周傲将军真的成功了吗？是不是要派人联系一下……”一个独臂的君主上前道。虽然独臂，但他腰间仍然挎着一把剑，看起来也并不是摆设。此人正是当年跟随屈冯反叛，被武元君生擒，但在战后被赦免的百里斛。听说也是孟阙求的情，毕竟在秦军如今的军官当中，想找一个优秀的武斗派将领还是比较困难的。
“我们现在没有时间。”蒲真皱眉道，“斥候告诉我，陈殊的部队正在集结，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可能是他要主动去截击攻入敌军阵地内的周傲部。我们不能让周傲部成为敌人的瓮中之鳖。至少也要让陈殊部队留在垒壁。”
“大帅，请你一定三思，真正想好自己的选择。”百里斛看着蒲真，眼神十分微妙。
“既然王上和武元君将大帅的位置给我，我自然也有觉悟担负起做决定的责任。”蒲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放心吧，百里将军。你的部队是头阵，如果能够立功，我一定请奏王上给你晋爵加官。”
“蒲帅说笑了。”百里斛把手放在自己的肩上，给蒲真施了一个狄人的礼节，“末将只是来杀人的，其他的，末将也已经不想管了。”
是的，我要的就是你的这种气概，百里将军。
蒲真看着这名自己部队中的最强斗将。他知道，如果没有百里斛，自己的整个攻击计划都难以进行。
而在北线那边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了。
因为那边的三名将领，都是秦军当中难得一见的勇猛斗将。就算北障城的守将莫臼有三头六臂，也不会是那三个人的敌手。那三人正是他的克星。
那三人就是这几十年来一直跟着武元君的三名副将，仇仁、白竣，还有那个已经三十多年没有出现过的林闵。
在城楼上看着这三个人向自己发动进攻，不知道莫臼有没有一种注视着武元君本人的感觉呢？蒲真微微一笑。仇仁是一个单纯的武斗派，白竣则心机深沉，武力亦不弱于仇仁。这两个人都跟随武元君多年，是他的左右手，在合纵之战时也发挥了相当重大的作用。但是在这两个人之上，还有一个实力近乎接近于武元君本人的林闵。
这也是武元君自己下的断语。
“林闵在哪个战场，你就可以把那个战场想象成我在直接指挥。”几个月前规划整场作战的时候，武元君曾经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至少在战术层面，他就是我。他和我的差距，仅仅在于视野，而那是战场作战不需要的。”
“武元君，他既然那么厉害，为什么要让我来当这个主帅呢？”当时已经得知自己要指挥一群叔父辈将领打这场仗的蒲真听到这种话更是心里没底，“这是我第一次指挥这种规模的军队，部将个个都比我更强。如果林将军真的有武元君这么厉害，那应该是他来当大帅才是。”
“真，将和帅是不同的。”武元君当时静静地望着他的眼睛，语气仍十分淡然，“林闵有我的才能，但他没有我的器量，他的眼光太过狭隘，当不了大帅。但你不一样，让你直接指挥局部战役，你的能力有可能仅是中上，但我观察你许久，却能从你身上感受到我的一些老对手的气息。你有这个器量。你需要的，只是足够多优秀的部将来执行你的命令而已，纵然你没有根基，他们也会组成你的根基。我相信他们，也相信你。”
武元君的信任……是一份多么甜蜜而沉重的责任啊……
而蒲真并没有猜错，当莫臼站在城头，看着城下对自己的障城发动进攻的秦军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顿时凝结了他全身的血液，让他全身发冷，几乎连心跳都停滞了。他看到了秦军的旗帜，那三面旗都是自己相当熟悉的，三十多年前，他曾经与他们并肩作战过，那时候的他们在年龄上都是孩子，但在当时非常年轻的武元君手下，他们却比任何人都更像大人。
但是几个人当中最像大人的，还是那个武元君身后的“影子”。
尽管遥远，但是“林”字的大旗立在那三杆将旗的中间，明显是这场战斗的最高指挥官。自己已经不是在这场战斗当中第一次遇到他了……
林闵……莫臼深深地吸一口气，大声喝道：“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赶快派人传令薛乔，让他派人来支援！”
“莫臼，薛乔已经南下支援武安去了！”一旁的林枫连忙提醒道。
莫臼举起来的手臂猛地一颤。
一滴汗水轻轻地划过他的脸颊，向地面掉落下去。莫臼看着不断向自己逼近的秦军，长叹一声，脸上的坏笑不由得僵硬起来：
“不妙啊……”
薛王平十二年，秦军破二障城，夺西垒壁，薛军全线败走，都尉罗鸿死，薛军全军死四万余人，上将军武安本阵险破，设计吸引秦军骑兵分化，另外二万秦军骑兵通过西、中两处山道北上进入上党盆地之后，就被薛武安布下的伏兵推下滚石封住了回去的道路。只能东去夹攻薛武安本阵，但是百谷山这座从丹朱岭南面无法看清的小山脉却挡住了这二万骑兵的道路。马服君萧弭亲率数千人守住山口，骑兵无法攻入。
另一边，薛武安且战且退，将秦军骑兵主力引入丹朱岭以北，然后背百谷山与秦军展开正面厮杀，狄南山也率领薛军骑兵反复冲击，终于拖够了一整日，援军得以抵达，驱逐了这四万秦军骑兵。而薛军的一万人外加四千骑兵几乎全部死绝，却也只留下了四千具秦军的尸体。
但是让薛武安没有想到的是，一个意外会引发更多的意外，他等待的援军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他精心布下的防线，就因为自己这边的一个意外而全线崩塌。
薛军主力援军南下救援薛武安的机会被秦军各部牢牢抓住，周傲通过猛攻攻破了南障城，插入薛军阵地深处，本想回头攻打陈殊，但却正好遇到了南下支援薛武安却行路缓慢的麟首卫军，双方厮杀在一起，但卫军根本不是秦军对手，麟首使出浑身解数，才能勉强抵挡。周傲乘机让儿子周武率领万人与蒲真夹攻西垒壁。
而北障城的莫臼，在绝对优势的兵力碾压下和失去后援的情况下，抵抗了八个时辰之后，也只得乘着夜色撤退，北障城亦告破。西垒壁的陈殊尽管有杨益残部的支援，但仍然无力抵抗，五万邯阳兵纵然骁勇善战，西垒壁纵然坚不可摧，但还是无法支撑下去。在薛武安的主力军协助下，陈殊只得选择撤退。
薛武安辛辛苦苦打造的壁垒，就在短短三日之内全线告破。而秦军整个作战的中心点，就是南方的太行道。秦军攻打野王已经是数月之前的事，但却能成为整场战斗的转折点。
丹水西岸的败退，让卫国的上党几乎全部沦丧，秦军现在既可以北上攻打薛国旧都晋阳，也可以东进丹东，攻下高平，再从滏陉进逼邯阳。薛国的腹心就这样向秦国完全敞开。
秦军诸将已经觉得胜利已经近在咫尺。
所以八月十八日，在得到薛武安率领全军败退丹东的情报之后，蒲真果断决定东进，彻底摧毁薛军的最后力量，将薛国最为精锐的部队和最为强大的武将统统击垮，在刚开始的激情之后，所有秦人现在都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了。薛国看起来朝气蓬勃，但其实色厉内荏，哪里是大秦的对手。
但是当蒲真率领大军赶到丹水沿岸时，他却感觉到了一丝疑惑。
一般来说，军队退却过水，必然要留下一部分军队依水防守，仗着水势既可以拖延敌军的进军，甚至还有机会可以把敌军困在水中，造成大量的杀伤。丹水虽然不是一条多大的水，但也可以如法炮制。但是薛军却撤得干干净净，似乎故意让秦军过去一般。
或许是薛武安的疑兵之计？
但是蒲真和薛武安也算相识多年，这些年薛武安打的每一仗蒲真都在默默观察着，薛武安使用的计谋还是比较直接的，他也不喜欢搞那些绕得太多的阴谋诡计，应该不会把全军的生命都押在这种变数太大的心理选择上。如果他期望用这种手段让自己不再进军，那他就太愚蠢了。
可是在即将下令跨越丹水的时候，一个人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个人一袭黑衣，面色冷淡，看上去年纪很轻，脸色十分苍白。看到他，蒲真的心微微一颤，这个人虽然是自己的盟友，但他总觉得自己有点害怕此人。这个人就是茂君的儿子，“黑铁”的总亭正公子驷。
“公子，怎么了？”蒲真拱手问道。
“不要再继续向前走了。”公子驷看着蒲真，苦笑道，“如果你们看到了丹水的那一边有什么的话，你们也会这么做的。在还没有太迟之前，赶快回到西垒壁吧。”
“你什么意思？”
一个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蒲真向一旁看去，却是林闵骑着马走了过来。
另一边，周傲也皱着眉头打马走来，一边皱眉头一边道：“公子，老夫有礼了，但现在是战时，黑铁不应涉入太深吧。”
“你们就没有注意到薛军从头到尾都少了四分之一的人吗？”公子驷扫视了一眼三人，摇头笑道，“薛武安已经在后面依山构建了一条铁打的防线，不要以为我不知兵，那种程度的垒壁，我相信没人能够攻破。薛武安先是在卫王山和摩天岭上建立了堡垒，高平城夹在这两座山中间，在高平城北边，是一条东西走向绵延百里的山脉，薛武安沿着这条山脉已经修建起了一条长城，这条长城甚至直接延向最东边的太行山，与太行山连为一体。”
“你说什么？”周傲眼神一闪，胯下的马匹躁动不安地打了个响鼻，“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二障城和乏马岭垒壁已经足够让人震惊了，而且这还花了两个月，要在百里山脉上修建一条长城，需要花的时间只会更多。更不用说两座山上的堡垒，他薛武安难道能够把堡垒变出来吗？”
“这些工事自然都还没有完全建成，但即便如此，贸然进入也一定会置全军于危难之中。”公子驷皱眉道，“就算要打，我们也可以从东边绕开薛武安的阵地，直接攻击太行山。”
“不行。”蒲真马上道，“那正是薛武安想让我们做的，一旦秦军东进太行，他就可以南下切段秦军，并在丹东的盆地内将秦军包围。”
林闵脸色仍是如常，似乎这番争吵并不能影响他的情绪，只是道：“大帅，既然不能北上攻打高平，也不能东去太行，那我们该怎么办？”
蒲真看着远处依稀还能看到的薛军旗帜，狠狠地咬了咬牙，“我们跨过丹水，在东岸的水边建立阵地，不能把丹水这条天险留给他们。”
“我们知道了。”林闵低声道，周傲注意到，他用的是“我们”，而不是“我”。周傲知道，虽然这个林闵表面上没什么异样，但其实已经在压制自己的不满情绪了。
“周将军不必不满。”公子驷明显看出了周傲的情绪，第一次露出了笑颜，“幽山的黑铁传来的消息刚刚到我手里，幽山国发全国之兵正在攻打代地。很明显，薛国是撑不下去的。”
“这恐怕又是张丞相做的好事啊。”周傲微微一眯双眼，冷笑道。
“薛国国力无法支撑双线作战，只要我们等下去，就一定能够有转机。”蒲真接上公子驷的话头，忙道。
只要我们等得住的话……
蒲真还剩下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公子驷虽然自称“知兵”，但他还是忽略了一个重要至极的问题。
那就是秦军的粮草，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