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6年，初秋。
天穹如碗底般倒扣在大地之上，清冷、寒蓝的苍穹下，街道之中，一团团被风拂尽了的水渍自然干涸，进而在褪色的青石板路上留下了斑驳的印迹。离远了看，八月的晚霞映着满街盈溢着异香的各色花卉，将清秋的奥尔马奇兰渲染作一片歌舞升平的繁华人间——这为城中的人们注入了蓬勃的生机，也令始终有些不愉快的被悲秋浸渍了情绪的索索的心情稍微好受了一丝。
帝国，索菲，江山，天下。
走在街上，他感觉不到曾经能感受到的那些感情。
看着一个个有着各自人生、各自梦想、各自坚持、各自浪漫的人们，他也难以产生出与过去相似的排斥感或恐惧感。
这些人。
这些，同样是人的人们啊……
……
“索索。”
“索索？”
“索索——！”
直到欧丹喊他到第三声时，索索才猛然惊觉。
他骤地打散那正盘算着“倘若从城墙进攻，需要多少人才能控制住北端城墙制高点”的念头，又在心底暗骂自己两句，这才微笑着扭头看向欧丹：“怎么啦？我的小亲亲？”
“我们都说了这么久了！”
欧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才略显不满地移开视线，暂时不再看他：“不是说看戏吗？都是你们两个说想看，我才跟着过来的！”
“嗯……不是都探讨好了吗？”索索讶道：“罗曼尼的征服——今天，咱们就看它。”
“看你个大头鬼呀！”
迅速反驳一句后，欧丹鼓起脸颊：“刚才都没好意思说！你说说，那个什么征服的，我俩能看懂吗？”
“应该，可以吧？”索索疑惑道：“不是，那段历史大家不是都知道吗？就连这小鬼，刚才也说从小就知道洛洛斯戴尔背叛皇帝、掀起反旗却被忠臣罗曼尼打败的故事。还有，我刚才记得你明明也说了，说你也很喜欢这段故事……”
“我俩又讨论过啦！”
欧丹两臂交叉着摆在胸前，她提高声调佯怒道：“那要是我俩能看的，名字就不该那么正经！既然它名字那么正经，那就不该是我们俩也喜欢看的！”
“嫂子说得对！”
西玛举起胳膊，表示附议：“听名字就知道！肯定是那种特别无聊，光让一个丑八怪大男人站在上面嗷嗷喊着唱诗的玩意儿——我不想看那种东西！”
“呃，不是。罗曼尼的征服是讽刺剧，它站在罗曼尼的角度，故事强调的内容也是…就是、罗曼尼的内心独白，让大家都知道他这个人有多么可恨、可悲、可笑、可叹。这个我从前看过一段，对人物内心的刻画和情感波动的把握都恰到好处，还从新颖的角度探讨了罗曼尼从第四王朝中叶帝国的功臣到叛贼的心理演变过程……”
越说，索索的声音就越小。
因为他注意到两个女人都在看他——欧丹是一副无奈而忧愁的表情，西玛则是一张白痴而愤懑的脸。
“一听就知道没意思！”小丫头高声叫道：“哥哥你怎么这么自私啊？！明明是三个人一起，你怎么只选你自己喜欢的呀！”
“不、不是，这个明明很有趣的。”索索略有些慌乱。原本，他仍沉浸在感伤与缅怀英雄主义的情绪中难以自拔，可西玛现如今的指责，却仿佛将他直接锤在了“不合格的哥哥”兼“不合格的男友”的恶劣地位上——可是、可问题是……
“好啦。”
欧丹从后面抱住“一脸正气”的西玛，她笑看向索索：
“我可没说你很自私~~是你妹妹说的哦。我可是知道，我的索索啊……他最懂我，也最体谅我啦。”
“好啦……！”
连她都这么说，索索只得自认落败。
很多时候，他是真的很没法理解这两个人。再说，“罗曼尼的征服”也不是所谓的史诗性质的戏剧，在他本人看来，这出戏的悲剧感早就被渲染得稀薄了许多——这样的故事，明明很适合她俩这种不了解帝国史的人啊！本该如此的，可是……她们怎么就不喜欢呢？
“哥哥，你买过票了吗？”
“不是都说了我买了吗。两张半的票……”如此低声埋怨着，索索颇不开心的取出了布制的戏票：“待会儿去换就好了。这次，你们想看什么类型的？”
“早就想好啦！！”西玛咧嘴嬉笑。她倾着身子半躺在欧丹怀里，又伸手嚷道：“我要看臭脚丫头希露露！”
“哈？”
闻言，索索稍稍皱眉。
他摆摆手：“太低俗了。这世上哪有喜欢女人臭脚的王子？一个也就罢了，戏里面的变态竟然还是一群。这种东西，咱们不能看。”
“诶…可是、可是上一场明明都讲到希露露为了能配上王子而洗了脚，结果因为洗了脚王子闻不到，就被连着肚子里怀胎三个月的孩子一起抛弃了！如果不是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大哥哥格鲁始终对她不离不弃，就连她脚不臭了还怀了王子的孩子也愿意照顾她、保护她、帮助她，她肯定会死在恶叔母和公爵家小姐的手里，还有还有……”
“这种剧情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索索诧异地长大了嘴巴。
他疑惑片刻，进而质问道：“前阵子你说出去拔腿毛，这是不是假的？”
“欸——切，哥哥你好低俗。”这般说着，西玛略带一丝厌恶地小幅度摆了摆手：“在说什么呀。人家明明是去做美腿，不是都说了嘛？锻炼、压腿、涂霜，好让自己的腿能更纤细、洁白，然后才顺便和朋友们看了一场戏罢了。什么叫拔腿毛呀？人家可是美少女，怎么可能长腿毛那种恶心的东西。”
“朋友？”
索索似是恍然大悟。可很快，他便再度紧张起来：“男的朋友？女的朋友？”
问出一句，他害怕西玛说谎或不答，干脆继续强调道：“千万不能是男的朋友！西玛，我跟你说，现在这世道不三不四的人多得很，别以为你是小孩就不怕了！在这奥尔马奇兰，指不定就有一些什么都不是的坏东西专门盯着你这种小鬼下手！”
“唉！哼，切——”西玛不屑地别开头：“我又不是傻。难道说，你还不了解我吗？”
“正是因为太了解了所以才担心。”索索抿着嘴，他暂时停下脚步：“你总是自作聪明。”
“好啦好啦，再自作聪明也肯定比哥哥你聪明！”
“喂，说什么呢！”闻言，欧丹突然赏了西玛一记头槌。
咚！
额头在与头顶相撞后，发出了一声沉闷的重响。欧丹皱着嘴，西玛则疼得捂起了脑袋——看来，还是嫂子的脑门儿更硬一些。
“你哪可能有索索聪明。”
猛撞一下后，欧丹带着红红的额头重又直起腰。旋即教训她道：“你就是个小傻蛋！”
“呜，嫂子你偏心……”
相比之下，仿佛还是欧丹的姿容要更年幼一些，但说到底，在外人看来依旧是两个彼此都是小姑娘的女孩正在街上相互打闹。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多的视线渐渐从各个方向汇集至此，一种火辣辣的仿佛连脸颊都快被烫伤的感觉充盈在索索的脑海与意识间，这令脸皮本就不怎么厚的他感到异常尴尬。
为了尽快安定下这两位活宝，他赶紧尝试转移话题：
“西玛，哎哟，我的小祖宗哦……还有欧丹你，你就先别教训她啦。”
这般说着，他姑且退让一步：“你们要是实在想看，那就换那什么臭脚姑娘吧。反正是咱们仨一起，再说，既然那玩意儿能演那么多场——应该也不至于烂到没边吧？”
“Yeah！”
闻言，西玛不再哭啼啼地捂着头顶，而是高举手臂宣示起了自己的胜利。
而欧丹，也在“看什么不好，非要看那种东西”的叹息声中轻轻松开了西玛，而后又将略带一丝歉意的视线投向了苦笑着的索索。
戏剧。
唉，索菲式戏剧。
看着西玛这小破丫头的开心样儿，索索不由暗自在心底里埋怨起了人心不古、世事低俗。过去，索菲式戏剧一直是高雅、传统以及英雄主义和理想精神的代名词，可随着社会的堕落与人心的沦丧，越来越蠢的人们却喜欢欣赏那种烂剧……唉！这些烂剧！
越想，他便越气，可气了一会儿，他却又有点儿想笑。
说到底，索索还是想不通为什么王子爱上啥能耐都没有的臭脚丫少女的故事竟然能吸引那么多观众——男的也看、女的也看，看的还尽是这些让演员们在台上各种卖弄戏法、讲荤段子、还时不时脱了鞋光脚丫子在台上一阵疯跑的低俗桥段，这简直是……
想到最后，他不由得笑着轻叹了一口气。
相比起最初，他此刻的叹息中，却是没有了以往的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