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发的衣服都发了，该送的吃的也都送了。
其中有个孩子，想悄悄将食物藏起来，被人抓住，便说是要带回去给弟弟吃——于是，索索命令佣兵扇了她一个嘴巴。
没人骗得了索索。
带回去的东西说是给兄弟，其实给得了谁？被她父母吃了还算好事，可要是半路上就被人抢了，那该如何？
被抢了东西也无所谓，索索真正害怕的是在抢夺过程中闹出人命。人穷则志短，一旦这帮子贱民为了点儿吃的搞出人命，市政那边就得彻查；一旦开始彻查，就会被所有人知道索索·茶·艾尔米曾往这儿送过食物和衣服……
真是地狱啊。
可即便是地狱，这群人也还是想活下去。
即便看着就感觉可怜，索索也还是能感觉到——这些孩子，他、他、还有她，他们都想活着……
“简直恶心。”
他没在说那些孩子，而是在说自己。
发完所有东西后，他甚至没敢再在这儿讲什么烂到透顶的关于神之爱、索菲之爱的布道。那没有意义——就连一丁点儿的价值，都不可能有……
救不了。
谁都救不了。
索索并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挑战上千年的自然惯性与权威。
索菲人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他们或许会对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表示容忍，毕竟，名为索索的这个祭祀，他是个外邦人，还生这张美丽的脸蛋。即便有谁在背后嗤笑，也一定会有谁站出来说：算了、算了。可是……可是，这些孩子们呢？
这些孩子，还有这些孩子的父母们，还有这些孩子父母的亲朋们。他们该怎么办啊？
“……”
一想到自己做了件自以为善良的善事，索索就想吐。
明明什么都没做到……
明明谁都没帮到……
“祭祀大人？”疤脸佣兵察觉到了他的消沉。
“少说话。”索索呵斥道：“回去办我交代给你的活儿。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是。
祭祀与平民，是不一样的。
平民与贱民，也是不一样的。
人和人本来就是不平等的……是他妈，不平等的！
恶狠狠地，索索砸了一下车扶手。
哐啷……
沉闷的响声，伴随着轻微的震颤。
可这声音，却只能令他的心变得更加阴郁不安。
***
傍晚。
回家后，索索没先和迎上来的欧丹说话，而是直接走向沙发，将自己的身体直接陷在了里面。
“索索……”
“你肯定也来了吧？”索索突然道：“当时我就知道，你一定在。”
“……亲爱的，你在说…谁？”
“还能有谁？！”
骤地提高声音后，索索咆哮道：“就是你啊！反正你肯定也来了吧？”
他呼哧呼哧的喘着气：
“怎么样？今天的事，你看得怎样？”
“我……”欧丹视线低垂。
她小心移开目光，尽量不看索索那张怒气冲冲的脸：“我觉着，还好。”
停顿一下后：“大家都听你的话，没谁反抗你。而且，我想不会有谁敢抢走那些孩子们的衣服……所以说，这样挺好。”
“好个屁！”索索骂道：“那帮王八蛋！”
“……索索，你是说我么？”欧丹的身子微地一颤。
“说我自己！”
索索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他侧开视线，好似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球摔进壁炉里：
“我自己，还有那帮该死的贱民！”
他道：“真不知他们是遭了哪辈子瘟，那样儿活着还不如死了！”
“你是……生气了吗？”欧丹犹豫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坐在索索身边。
她小心将手放在膝上，又悄悄将头靠在了索索的肩膀上：“为了我，别发火了。好吗？”
“好、好！”索索喝道：“为了你，我不生气！我哪儿生气了？我根本没有！欧丹、欧丹……我，我现在不是生气。我根本就没生过气，我哪儿生气了——我就是恨。为什么这世上会有那样的东西，为什么我明明看到了那些，却还是什么都做不到！我恨……”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
欧丹抿着嘴，轻轻抱住索索的腰：“我们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
“……我也知道。”索索一笑。
但在笑过后，他脸上显出的表情，却显得更加悲戚：“正因如此，我才恨……”
他将欧丹揽进了怀里。
他抱着她，自然而然地令她的身体压向了自己：“你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不想让我去贱民窟吗？”
“……是贫民窟。”欧丹小声回了一句。
沉默一会儿后，她道：
“我是真的不喜欢贱民，才不希望你自降身价。”
说到这儿，欧丹的手臂越来越紧：“我害怕。真的、我什么都不怕，唯独你……你好善良，你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一颗天真而善良的心之外，你太不在乎你自己。我害怕你变坏，可我更害怕的却是你因这善良伤害到自己……我好害怕。”
“我一点都不善良。”索索说道：“一点儿也不。”
说过这句，他沉吟一会儿，又重复道：“完全不。”
他再次强调：“倘若我是好人，这世上就没有坏人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生气？”欧丹抱着他，她忽然仰头看向索索的眼：“为什么要生气？为什么要悲伤？为什么，你要如此的愤恨难平？”
“……我看不惯！”索索的声音，渐渐压低。
他视线空洞，也仅仅是虚无的盯向壁炉中越烧越旺的火焰：“我知道怎么做才是好的。无论对你、对我，甚或是对咱们今后的人生——只要想一会儿，我就能谋划出一个大致的思路。按说咱们只要这样往下做就行了——可是，我看不惯……”
停顿一下后，索索咬牙切齿：“凭什么我活得这么逍遥？凭什么同样为人，他们却得像猪狗一样活着？”
“……我不喜欢你这点。”欧丹道。
她声音越来越小：“你还得保护我。你说过的，你说过会为了我做一些事——我不想你为了别的人冒险。”
“冒险？”
索索一愣。
一愣，继而惨笑：
“你以为我会为了他们冒险？不，不不……哈，那怎么可能。”
越笑，他就越觉着自己很可怜。
“我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如此说着，索索深深呼吸：“和你想象中的好人不同，我不会为了那群人妨害自己的人生。欧丹，我…我知道自己的深浅，我当然知道这样做根本什么都解决不了。哪怕我尽全力将一部分人从地狱里面拽出来、救出来，凭着他们这辈子学会的那些玩意儿，也不过是给这世道添了好些个祸害……”
越说，他气力便越微弱：
“救了一个，还有十个；救了十个，还有一百个。”
他捂着嘴：“只要索菲人不改变他们的观念，让一个两个的人脱离苦海，除了对他们自己来说很重要外……屁用没有！”
“那你想怎么办？”
欧丹反问道：“继续什么都不做，只待在我身边独自发愁吗？”
“是。”
索索应了一声。
他仰头看向天花板：“什么都不做，生一会儿气。反正，这段脾气迟早会过去…明天早上，我还是罗摩铎的祭祀，还是这座城市里的上流人士，还能继续在神殿里整理那些我自己都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书籍，还能在有宴会的时候过去吃吃喝喝、受人吹捧……”
“如果…亲爱的，如果你觉得这样就好，那我也……”
“我知道你也觉得这样很好！”
索索突然打断了欧丹的话：“我爱你，也知道你爱我。我不可能不清楚你是怎样的人！”
最后的最后，索索将脸埋上了欧丹的胸口，就像是一个赌气的孩子。
他怨艾道：“我喜欢这样的你，从一开始就是。”
可是。
可是……
“可我自己，却好像越来越没有当初的骨气了。”他惨笑道：“我讨厌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