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我才想提醒祭祀大人您想法中的一个小小漏洞。”
老人依旧保持着恭恭敬敬地神情，他施礼道：
“在祭祀大人您的想法里，三镇的旧习惯很无礼，更无意义。但其实并非如此。在三镇这片土地，或者说在山南与山北的这片阔谷里——我们素来是文明世界的一部分，早在很久以前，就是巴米尔西王国北部重心。我的家族在这片土地上虽没能闯出什么名堂，但以新丽芙镇尼兰家族为首的旧贵族们，却曾为王国统治过这片土地。他们曾为王国提供兵源、财富，甚至是主动披甲上阵、参与政务。”
越说，他视线便垂得越低：“我记得，巴米尔西人的国王现在也还在帝国的王都。帝国承认他们的统治，也尊重他们的荣誉，更敬重我们这些曾为王国效忠过的‘故人’们曾经的忠诚。您说对吗？”
“……露岳姆先生，我说过了，这并非帝国的意见。”
索索辩解道：“我是代表大神殿提出对旧传统进行一定的改良。这绝非帝国的用意，而是我作为索菲祭祀，希望在这儿对神的信仰做斧正。”
“您说得是。”
露岳姆笑道：“其实我只是想谈谈过去。祭祀大人，波迪米镇曾迎来过很多来自索菲、东方、甚至是西部王国和阿尔巴帝国的神学生与传教士。在这儿，他们受到了我们极好的欢迎。我还记得，曾有一位来自于阿尔巴极西之地的传教士，他不远万里来到了阔谷，希望将神的恩典传播至世上的每一个角落……当时，我在家中接待了他，请他吃用波迪米的热温泉闷煮的禽肉，我俩还共同痛饮了香甜的葡萄酒。他说，在我家饮到的酒，是他这辈子喝过的最醇香的甜酒……”
“甜酒……”
索索感觉事情好像有点儿不对。
然而，明面上他却仍笑着回应：“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尝尝你家的葡萄酒。”
“这几天，我一定为祭祀大人您带酒来……哈哈，说到酒，我对家里佣人的手艺，还是挺有自信的。”
言毕，老人咳嗽了几声。
他肩膀轻缓地颤着。而他每咳一声，索索的心都好像被抓紧了似的，直发抖个不停。
（这是怎么了？）
他心中起疑：难道，我真被他抓住了什么把柄？
“说了这么多没有意义的话，真浪费大家的时间了。唉……我老了，老得不行了。其实祭祀大人您的话，倒也不见得蛮横——传统嘛，就算我是个半只脚踩进土里的老头子，都过了这么些年了，见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又还在波迪米镇这项旧传统上，受到过那么多恶意或无意的调侃与嘲笑……”
老人蹭了下屁股，在柔软的椅子上坐稳。
他道：“我也知道，这项传统其实老早就不适应时代了。可以的话，我也挺想看到它能有被废除的那天……”
闻言，索索不由微微点头。
“但是……”
老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空气僵滞，室内陷入了短暂且令人不安的平静。
“祭祀大人，兴许是您有些操之过急了。至少我认为，您不该这么早，或是说‘如此急迫的’废除这项传统。”
他道：“其实，老达那蒙刚才的疑问，要是您能给出帝国的肯定答复，那我绝对就顺水推舟，下定决心为索菲将这件事做到底了。毕竟，当初帝国给的许诺虽然是答应保护传统，但时移势迁，该起的变化都应当有变化。毕竟我们也和祭祀大人您一样，一心一意为了帝国的统治。倘若帝国有意让我们牺牲些什么，虽然很不情愿，但大家也只能从命——谁让我们都接受了帝国的勋贵授衔，还发誓要效忠于万王之王呢？”
“可是……”
他再次话锋一转。
而索索，则被他逼得越来越慌、越来越焦虑。
“倘若不是帝国的意思，而是大神殿的意思，那这个问题的性质可就变了。”
老人再咳嗽几声，道：“虽然我们从属于帝国，也归大神殿管辖。但对神的信仰，大神殿有，我们也有。在神学事务上，我们永远尊奉大神殿的指示，可我想说的是，祭祀大人——生活在三镇，尤其是生活在波迪米镇这儿的我们，并不是什么需要被传教的野蛮人。我们同样拥有对神的信仰、神的尊敬，我们过去的萨满们的神殿虽然小且偏僻、简陋，但他们却和帝国的祭祀及大祭祀们一样，受到了神的庇佑与怜爱。我们绝不是野蛮人。”
这一句，好似闪电直接贯穿了索索的骨髓。
他猛地打了个大大的冷颤，再瞬间拍案而起：“我——！”
他叫道：“我绝没有这种意思！”
索索推开椅子，先想往右，却在一愣后立即后退数步，再继续后退：“我很尊敬三镇的你们，我为自己能成为神在此处的代言人感到自豪。我的用意，只是希望三镇的百姓能更接近帝国，也更接近索菲人的神学理念与生活方式。我绝没有将你们当成野蛮人的意思！”
“……祭祀大人您说的是。”
露岳姆点了下头。
而后，他微笑道：“我当然知道您是因为负责任才这样说的。请坐下吧——正如我所言一般。您的用意，其实大家都很清楚，而且我也非常赞同您希望改变这一不合理、也不正确的‘传统’的意图。但也正如我此刻的看法一般：您太操之过急了。”
索索猛看向众人。
他一咬牙，竭力无视个别人眼中流露出的快意与轻松，重又拉开椅子坐回到正位：
“神指出的道路各有千秋。从前的三镇人民找到了一条适合他们的道路，这无可厚非。”
“您想改革这一不合时宜传统的想法，同样无可厚非。”
露岳姆又一次向索索施礼。
可在此刻的索索眼中，这个老人，却像极了一只面露狰狞的肉食类花斑地龙。
“诸位——这一切只是我个人的意愿。”
他感觉自己的肩膀无比沉重，犹如担石前行：“与帝国无关，更非大神殿的最终决定。”
然后，他向后一仰。
再将手掩住脸颊，用力揉搓几下：
“总之，这件事之后再议。不止是和你们议，还有新丽芙镇、利努克丝镇的勋贵们。我绝无歧视三镇传统的意思，更没有将三镇百姓看作是野蛮人的用意——仅仅是，当前三镇的这项传统，已经影响到了三镇在整个北境、甚至是整个帝国境内人们心中的观感。想来，也正如露岳姆先生所说，这项传统也给诸位的生活造成了很大不便——（深呼吸）呼……”
停顿一下后，索索试图将责任从自己转移到绝大多数人头上。
“我不是个喜欢搞一言堂的。而且，你们过去统治这片土地的形式，据说也是由勋贵们集体商议后决定——因此我希望，最好是继续采用多数决定少数的方法，等到将所有勋贵们的意见整合统一之后，再做决定。”
他知道，只有如此，才能避免将三镇的勋贵们逼到自己的对立面。
他亟需一些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