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凤仪过后的第三天，南宫府的一处小小院落。
此处偏居一隅，与其他宅院之间隔着一条沟渠，架一座小拱桥通行。
小院遍植花草，幽静闲雅，取名累风苑，是南宫烟络的住所。
累风二字的来由，剪烛曾经问起过，六少爷小小年纪，答得老成：“心上垒丘山，清风载不动。”
他是娼妓所生，襁褓之中被抱入南宫府，之后生母得到一大笔钱，远走他乡，音讯断绝。
府内府外，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的大有人在。
这是压在少爷心底里的刺，剪烛和弄盏都晓得。
但这根刺再尖再痛，也缝不住她们的嘴。
“府里到处都在议论，尤其是二少爷和五少爷这两家，像被踩到了狗尾巴一样，气急败坏，两眼通红——”
庭院里，剪烛坐着，手里边穿针引线，弄盏则不时甩动手绢，自个儿来回走，“说咱们少爷根本没资格得到宝男的名分，不过是女皇想要在固兴城鼓励嫁子娶婿，所以把少爷拎出来做个摆设罢了。还说咱们少爷丢人现眼，沐猴而冠，被人耍了利用了，却不自知……唉，反正有几个贱嘴的丫头，说话可难听了。”
“犯得着跟他们生这份闲气么？”剪烛心无旁骛，“反正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你说得倒轻松，可是凭什么呀？凭什么他们就要压人一头，咱们就要低人一等？”
“瞧你这问的，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么？再说了，高也好低也罢，反正咱们在这府里，也呆不了多少时日了。”
“哼~”弄盏一跺脚，“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一个秀曼的身影出现在堂前，神气单薄，眉间笼忧，脸上泛着不自然的雪白。
剪烛站起来，朝弄盏丢了个嗔怪的眼色。
弄盏也瞧出主子今日气色，有些不同寻常，也就低下头，嚅嗫道：“公子，我是藏不住话的人，说出来也是当阵风儿吹过了，你可别往心里去。”
“跟这些没关系。”南宫烟络摇摇头，声如涓涓之泉，带着几分幽咽，“那证书，那证书不见了……”
……
“若单纯只是丢了一纸证书，倒也无妨，补办就是，可这证书是御赐之物，况且凤宣使前脚刚走，此物后脚就丢，传扬出去，必然要授人口实，招惹非议。我南宫家树大招风，已非一日，各人行事，怎可不小心谨慎一些？”
南宫廓轻裘缓带，踞于上座，话题虽然严肃，语气却似轻描淡写，“络儿，你也太大意了，枕边之物尚且不能照看周全，让为父怎么放心你独往别家？你到那边，又怎能做到操持有方，家声远播？”
“父亲，孩儿知错了。”南宫烟络恭敬，乖顺。
他这父亲长在万金巨富之家，自幼呼风唤雨，从来看遍炎凉，养成貌似恬泰超然的性子，里边究竟是什么真性情，谁也捉摸不透。
南宫廓看着眼前的烟络——极好的一具皮囊，然而这声、形、神、态，每一样，都是儿也不像，女也不像……
他眉头似皱非皱，心头哭笑不得。
心里的苦，只有自己能体会。
罢罢罢，顺水推舟，就坡下驴，因已为果，断无更移，这整个那特尼耶别乂区第一个嫁儿子的父亲，就由他南宫廓来担当吧。
“爹，六弟就不必怪他了，这样的事情，连我都根本没想到——咱们南宫家的内贼，竟然猖獗到了偷窃御赐之物的地步。”另一边的南宫朝凰劝解道。
“借着此事，早点把人揪出来，倒也免得遗患无穷。”她似乎语含深意。
南宫廓目光一冷，“今天的事，谁也不准泄漏一个字出去。”
此处厅堂，可谓府上重地，专门用来商议、处理族中机密事务。
“为了避免消息扩散，六弟身边的人，咱们只把嫌疑最大的两个丫环带到，其余几个下人，暂不惊动。”南宫朝凰道。
南宫烟络闻言一惊，轻声抗议，“不会，四姐，绝对不是她们两个……”
对方并不理睬，朝门外喊了一声，“带进来！”
门打开，一个国字脸、留着几绺黑须的中年男子进来，旁边跟着剪烛和弄盏。
男子名叫和敬宽，是南宫府众家丁的头领，人称和教头。
他把门一关，屋里总共六个人。
剪烛与弄盏站在厅中，低头不语，目光躲躲闪闪，瞥向少爷。
六少爷小心翼翼地避开，凝眉，忧郁。
南宫朝凰离座，施施然，来到二人面前，“能够进出累风苑内室的，只有你们两个，现在丢失了贵重物品，你们自然难逃干系。倘若你们愿意主动交代，我还可以从轻发落，如若不然，南宫家的家规家法施行起来，可是留不得半分情面的。”
“我，我没有拿少爷的东西，从来都没有。”剪烛辩白道。
“我拿过少爷的东西，可那都是该拿的，少爷赏赐的，像宝男证书这种、对少爷来说就像是命根子一样的东西，你就算用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朝它伸手的。”弄盏双手紧紧互握，稍微有些激动。
南宫朝凰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们是不肯自己承认的。”
“倘若对你们严刑拷打，只怕又会屈打成招，连累无辜。那么，咱们还是另辟蹊径吧。”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胭脂盒”，拧开盖子，露出一层白色膏状物：
“这是外边刚刚发明的一款高科技产品，人吃以后，心底就藏不下一丁点秘密了，无论是谁问他任何事，他都只能一五一十，全部交代。”南宫朝凰把小盒子托在掌心，送到二人眼前，“你们各自蘸取一些，放进嘴里吞进去，然后，我们很快就可以见到小偷现形了。”
外边，自然指的是外面的现代社会，那里像雨后冒春笋的大地，不停在孕育、创造出新鲜事物，让人既向往，又畏惧。
两个丫环，表情凝重。
“这，这个，怎么，怎么蘸取……”剪烛有点手足无措。
“假如我提供器具给你们，那小偷最后未免又有一番抵赖，说器具上被人动手脚，所以，用你们自己的指尖，轻轻抹些去，多点少点不打紧——这种药物功效极强，哪怕只是一丢丢入了你的口，也能控制你的大脑。”
丫环们惊疑不定，面面相觑。
南宫朝凰保持着讳莫如深的神秘微笑，仿佛早已看穿了一切。
剪烛伸出颤抖的手指，在盒子里轻轻一蘸，然后放入口中，闭上眼睛，轻轻吮吸。
“怕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弄盏一咬牙，指尖飞快地往盒子里点了一下，也放进了嘴里。
其余的人，目不转睛，等待结果。
剪烛忽然摸着额头，眼神迷离，站立不稳，缓缓倒了下去。
弄盏脸上唰地变色，陷入茫然。
南宫朝凰轻移莲步，绕着木桩似的弄盏，踱了一圈：
“实话告诉你，我手上拿的，是一种致人昏迷的药物，任你是铁打的汉子，粘上了也得老实躺下。那么，弄盏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一点反应也没有？”
弄盏的脸色更加难看，双目圆睁，满是恐惧。
她栽了，栽在“做贼心虚”上面。
四小姐略施小计，就让她现了形。
旁边传来毕剥爆响之声。
和敬宽在默默活动各处关节。
表面上看，他向来是个敦厚少言的汉子，但据流传于府中的一些小道消息，坏在和教头手里的人命，无论是外匪还是内贼，没有三四十条，也有一二十条了
以南宫家的势力、和教头的武力，处置一个犯了家法的婢女，如同捏死一个蚂蚁。
弄盏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四小姐，是我做的，我一时糊涂，你饶了我吧……”
“事情还没交代清楚，就想着要饶你？”南宫朝凰的眼神，针尖麦芒，“哼哼，你把自己的小命，看得忒也金贵。”
“我说，我全都说——是有人让我干的……”弄盏瞬间崩溃，大哭。
“那天出府去给少爷买点东西，在街上遇到一位大姐，她几句甜言蜜语把我诓到一边，让我悄悄把少爷的宝男证书拿给她……我，我对不起少爷，对不起四小姐，对不起老爷……我一时鬼迷心窍，就听了她的话，做了天理不容的事……”弄盏涕泪纵横，泣不成声。
南宫烟络嘴唇微动，似要安抚两句，但目光怅然游移，终于还是没出声。
“那天，是指哪一天？”南宫朝凰追问。
“是，是凤宣使驾临府上的前两天。”
“哦，原来是早有预谋。”南宫朝凰背光而立，眉目森然，“你认识那个人么？”
“不认识，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弄盏把头垂得更低。
“那她给你的好处，恐怕得用百宝箱才能装得下吧？”
“我……我……”弄盏面无血色，眼中盈泪不坠，咬咬牙，道：
“我乡下老家，自小生计艰难，爹娘一个病，一个残，无论家里怎么省吃俭用，无论我怎么攒钱接济，那个大窟窿还是填不满。如今两个哥哥都到了娶亲的年纪，家境雪上加霜，爹娘白发憔悴，我，我那点可怜的月钱，实在是指望不上了，恰好又遇到这么个刁钻古怪的人，愿用两根金条来换少爷的宝男证，我眨眼间就陷了进去，什么也顾不得了……”
说完，她似已力气用尽，瘫软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