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羊子的喊杀声淡下去的时候，我和姬汤已经坐在了一顶青白色帐篷里喝茶，秦太虚满脸笑容坐在我们对面，和传说中杀人如麻虚脱而死的天魔王形象完全不吻合，只是在某些个时刻，当那些曳落河骑兵们隔三差五进出帐篷时，面对那些异族人，秦太虚淡淡地点头或摇头，眉宇间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王霸之气。
面对这样男主角一般的人物，我竟然没有一丝的敬畏和紧张。甚至当他测过身去和进来的异族人低语时，我还拿过摆在他手边的唐样铁壶，给我们三个各斟了一盏茶。
当着最后一个异族人离开大帐之后，秦太虚叹了一口气，说：“江湖盟被全歼了，俘虏三千多人，只走脱了盟主江楚青，副盟主胡绣浪。”
他看着我们，面容宁静，说完这句话就不吭气了，反而眼神里的期待越发浓厚，似乎在等待着我们说些什么。我恍然间感觉，似乎江湖盟三千多俘虏的姓名就在我们，确切的说，在姬汤的一念之间。
我从来没想过，我师父曾经有这么一刻，站在武林，至少是一小部分武林的生死天平上，他往哪边移，天平就往那边倒。
姬汤慢慢咂干净茶水，说：“我想去看看他们。”
秦太虚的脸上浮出一丝戏谑的微笑：“看看他们会怎么求你，还是看看他们会不会骂你？”
姬汤缓缓摇头：“不，只是想确认一下里面都有哪些人。”
秦太虚没说话了，半烛香后，我们骑在两匹大宛马上，重返白羊子。
此时的白羊子里，已经蹲满了人，他们不论男女老幼，统统被一根麻绳反剪双手，系在另一根更为粗大的麻绳上，一串约莫二十个人。白羊子容量小，院子里蹲着的都是曾经有头有脸的人物，按照秦太虚的命令，在被抓到之后，他们就有限被绑在白羊子的石墙里面，一共五串，约莫百人，此刻蹲在里面，样子很狼狈，好在能看见的都是自己人。
外面那熟练庞大如同乌云的人群就随意得多，有蹲有坐，甚至还有躺着的，都是里面那些人的弟子或晚辈。
看见我和姬汤策马而来，这些人先是骚动着向相反方向蠕动，但立刻就被守在旁边的曳落河骑兵马刀连鞘劈头盖脸砸过来，但很快看清我们的脸之后，这些人又都轻松了许多，甚至有一些被绑在人群中间的，还扯开嗓子大笑起来：“看，这个不是那个江湖小虾米姬汤吗？说什么自己也是江湖盟的人，真打起来绝对不会跑，结果还不是跑了，跑还没跑掉，又让人家给逮了回来，啊哈哈哈。”
人群一阵哄笑。
姬汤挠了挠后脑勺，跟着嘿嘿笑了起来。
很快又有一些人脑子比较灵活，看见我们两个是联袂策马而来，不但骑着曳落河的高头大马，而且看起来人身自由也没有受到限制，他们就立刻猜到了另一种可能，惊叫起来：“不对不对，你看姬汤他骑的是魔门的马，而且毫发无伤！我知道了，他，他肯定是魔门的奸细，这些年混在我们当中，就是为了今天的！”
姬汤面无表情。
我看向师父：“你还真是摩门的人？”
姬汤看都不看我，说：“咋咋呼呼的，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知道的别问，心烦！”
我心里稍微松了松，根据我对师父的了解，这话的口气就是在说：“别听那些瞎几把扯的事情。”
我说：“既然你不是魔门的人，秦太虚为什么会对你这么客气？还叫你师父？总不会他的一身功夫真的是你教的吧？”
姬汤没有说话，策马来到了一直偏过头，把脸埋在人群中的一个粉衣少女的身边。他跳下马，蹲在少女的面前。因为被麻绳串成了一长串，粉衣少女想躲都没有办法，左遮右拦了一番之后，顺利被姬汤抓住了两只手，掰下来，盯着眼睛看。
在她周围的少女纷纷松了一口气，向旁边蠕动开，而那些少侠们，则一个个义愤填膺往这边挤。
少女惊恐道：“姬汤！臭姬汤！烂姬汤！你要干什么！我爹，我叔叔，我师哥，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姬汤叹了口气：“小萍，你们神锋会已经没了。”
被称为小萍的少女一愣，豆大的眼泪直接就从眼眶里咕噜噜滚落下来，但她立刻拼命咬住嘴唇，让自己不哭出来。
姬汤缓缓放开少女的手，说：“我和你们神锋会也没什么过节，说起来，我的家伙还是出自你们的手，你们神锋会被灭，我不是不肯出手相助，实在是没有办法。但我一定会尽全力帮助你活下来，帮你们神锋会留下一点香火，现在我需要你告诉我一件事，就一件事。”
少女缓缓抬起头，看着姬汤说：“如果是问小蓉姐姐的下落，我是绝对不会说的！”
姬汤一怔，呵呵一笑说：“哦对了，我想起来了，这么说的话应该是两件事。第一件，你们神锋会里……”
他说到这里，声音一顿，左右看了看，然后蹲下身，用尽可能微弱的声音对着小萍的耳朵说：“……你们神锋会里，有一个内鬼，他是害死你爹的罪魁祸首，你仔细回想一下，究竟谁最有嫌疑，在大战之前，谁率先离开你们？我要你告诉我，等我逃出去，我帮你爹报仇！”
小萍眼里的泪珠停止了滚动，她原本惊恐颤抖的双唇停了下来，片刻之后，变成了坚定而苍白的颤抖，她轻声说：“沈炼，沈炼师兄！天啊，怎么会是他！我几乎把一切都给了他……”
姬汤“哦”了一声，直起身说：“我知道了，原来是这个家伙，你放心，他死定了，就算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杀了他！”
说完，他就翻身上马，就要去追杀凶手的样子。
小萍立刻出声，叫住了他：“姬汤！”
姬汤在马背上低下头：“嗯？怎么了？”
小萍左右看了看，说：“你不要知道小蓉姐姐的下落啦？”
姬汤重重一拍额头：“哎呀，瞧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报仇的事情，她在哪？”
小萍轻声说：“我们出发来这里之前，她就走了，说是要到龙泉剑池去取一件东西。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姬汤郑重点了点头，向着小萍双手抱拳：“多谢，多谢了，小萍姑娘！”
然后他重重一磕马腹，向着远处奔驰而去，迅速离开了白羊子，剩下的那两三千人，他看都不看一眼。
秦太虚就在远处等着，好像天生就知道我们会往这个方向去。
姬汤快马加鞭驰过他身边时，秦太虚远远甩过来一句：“怎么处理？”
姬汤转瞬间已错过三丈，他甩回一句话：“随便你！反正我认识的人你都认识！”
又冲出五丈，继续甩出一句：“那个小萍，不管你想怎样，一定得留她活下来！”
我们就这样，从魔门的包围圈里突围而出。
一直奔驰到了下一条山峦上，回过头已经看不见白羊子了，姬汤才停下了马，喘粗气。
我说：“别的我就不问了，人海茫茫，那个沈炼，你打算怎么找？”
姬汤喘着气说：“我找一个死人干什么？”
我说：“哈？”
姬汤看了我一眼：“小弟弟，你武功不错，脑子却不好用，那个沈炼早就死了。”
我就更不明白了。
姬汤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熟悉模样，说：“看在你保护了我这么久的份上，我还是教你一手吧。我是故意这么对那个小萍说的，让她把对我的反感转移到对叛徒的仇恨上去，至于这个‘叛徒’栽赃给他们门中的谁，我又不知道，当然是让她自己联想了。好吧，仇恨都转移走了，剩下的就是感激，那么有些原本不可能告诉我的事情就自然可以对我说了。”
我回味了很久，终于明白了过来，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这一手攻心，太厉害了，为什么师父教我们的这些年，他从来没有显山露水过！
今天，我也算是见到了他的另一面了。
姬汤一脸淡然，只有眼中流露出狂热的兴奋，他哈哈轻笑，半晌才说：“这，也就是秦太虚喊我一声师父的原因。唉，本来这些事不该和你说的，毕竟我们才认识两三天，交浅言深是大忌，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和你就是比较投契，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放心。哎呀呀，真是奇怪。”
我笑了起来。
“走吧。”姬汤说，“后面基本上没我们什么事了。”
我一惊：“咋，不去凌云峰吗？”
我还惦记则秦太虚在凌云峰的最后时刻。
姬汤斜我一眼：“去什么凌云峰，你有几条命，嫌不够死的？我告诉你，不要看这次灭魔行动好像声势浩大，但就凭这些人，拿秦太虚我告诉你，就两个字，两个字！你知道是哪两个字吗？”
我摇头：“不知道。”
姬汤摇头晃脑：“就是两个字……”
“没戏？”一个沙哑而沧桑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来，惊得我险些从马背上一头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