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师父没了，头七刚过，我的三个师弟就琢磨着要分行李跑路了。
其实像我们这样的小门派，也远没有什么行李可以分，一床破凉席，两件换洗衣服，三间快榻的瓦房，两亩菜地，里面种着一些葱韭白菜，此外就是五个木人桩，师父亲手做的，我们五个师兄妹人手一个。
要说有什么值钱的，可能师父留下那一箱子秘籍手稿练功心得可能值钱一些，不过因为师父是练功时走火入魔死的，三个师弟就都纷纷表示那一箱子玩意还是由我这个师兄妥善保存，毕竟也是师父的真迹，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还能糊个封面包装一下，十文钱一本卖给山下那些成天做着武侠梦的青少年，好歹这些秘籍图文并茂语句通俗朗朗上口，没有什么阅读门槛，没准真的练出一个天下第一呢。
我们四个师兄弟谁不知道，师父当年可是九流高手里的翘楚，跺跺脚半个村子抖三抖的人物，每次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闭关自创武学，我们送饭进去晚了，他的喝骂声连山下都能听得见。要不是前几年抓贼的时候被小偷打断了三根肋骨，他早就去参加武林大会，竞逐武林盟主了。
我看着他们说：“师父才刚过世，你们就分他的行李，你们怎么忍心！”
二师弟说：“的确是好不忍心啊，对了师兄，我们拜师的时候封的茶水费，你知道师父藏哪了么？”
我捂着口袋：“少来，你拜师都十年了，那几分银子的茶水费能顶多久，早就用完了。”
二师弟“哦”了一声，随手抱走了属于他的木人桩，嘟哝着当柴劈了也能卖回几文钱。
三师弟立刻跳了起来，紧随其后抱走了他的木人桩，顺手还摸走了师父留下的一双拖鞋，我这个三师弟啊，平生就比较沉默寡言，从来就习惯用行动表示。
我“哎哎哎”了几声，没能阻止他，那双拖鞋我其实盯很久了。
四师弟拍拍屁股上的灰，他刚把前后左右三间破瓦房搜了个遍，结果把菜地里的白菜都拔走了，整整两箩筐。我这个四师弟向来聪明，知道这东西比木人桩有用多了，卖不出去还能自己吃，多少饿不死。
我说：“四师弟，你怎么不要那些小葱和韭菜呢？”
四师弟脑子很活，但总体来说还是个好人，他说：“不用了大师兄，那些是留给你的，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吃小葱。”
好吧，三个师弟都走了，我摊摊手，回头看向我的小师妹花火，我说：“花火，你怎么不走呢？”
花火今年十三岁，她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被师傅从山下抱上来的，看见我看她，她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
好吧，就当我没问。我拢了拢袖子，这破衣服补丁摞补丁，看起来就像是丐帮的制服。我目送三个师弟离开，掩上门，把师傅的灵位摆好。数九寒冬的风从破瓦房的屋顶钻进来，烛火被吹得摇曳不定。
花火说：“师兄，我怕，我冷。”
我张开怀抱：“来吧，来师兄这。”
花火钻进了我怀里，头发丝蹭得我鼻子痒痒的。
她说：“师兄。”
“嗯？”
“不许闻我头发，几天没洗了。”
我说“哦。”然后使劲嗅了嗅，鼻子里只有花火的体香。
“这么冷的天，几天没洗也没关系的。”我说。
花火把我抱得更紧了，身体颤抖起来，我的胸口慢慢感到了一丝水渍的冰凉。
我说：“花火，难受就放声哭出来吧，别忍着，师父看见了会不开心的。”
花火轻轻嘀咕了几声，没反应。我低头看了看，小妮子睡着了，嘴里嘀咕着“馒头、包子、咸鸭蛋……”口水糊了我一胸口。
好吧。我把花火轻轻放在火盆边，继续跪着给师父烧纸，那沓黄纸很快就烧完了，我四下看了看，看见摆在角落里的木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五十多本手稿，那是师父最珍爱的作品。虽然师傅就是在摸索他的这些自创武功时走火入魔的，但我想他其实是很希望带走它们的。
我打开箱子，将这些封皮上标着《九天十地无法神功》《大慈悲降魔手》《九曜悬针神剑》《二十九式天衢枪》《五心照顶大法》《凌霄千羽甘霖针》之类的秘籍刺啦刺啦撕开，一张张丢进火盆里。不得不说师父还是很珍视他的创作的，用的纸都是上好的徽宣，我们四个师兄封的见面礼茶水钱九成九都用在这上面了。这不，引火奇快，火色明亮，连带着屋子都暖了许多。
我的心情一下子大好，上面几本秘籍烧完之后，我又翻出几本《天心得意剑》《照海覆波枪》《黑帝排浪手》《云笈七式》《补天炼石指》之类的，这些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纸质脆了很多，每一本的扉页上还有师父年轻时候的签名和乱涂乱画，什么“师娘我爱你”，“小花请接受我”，“胖子你下早课别走”之类的，我一本本看过去，不由得发笑，师父年轻时的风格和我差不多呢。
但看完之后，就只剩下了淡淡的惆怅，师父毕竟还是死了，只留下这些名头大得不得了的秘籍。当年我就惊叹着问他，师傅这个补天炼石指听起来好屌的样子啊，你什么时候教我呢。
师父得意地撸着胡子，说我昨天不是已经教过你了吗？
我说师父，你昨天教的不是桃花飞影神剑指吗？
师傅说没错，那是补天炼石指二点零版，新版更新了名字，你有没有觉得听起来少了点霸道，多了些飘逸。
我说师父你太有才了，你比较可惜就是身在江湖，要是去搞文学肯定是一个特牛掰的诗人。
想到这里，我扑哧一笑，随后带着对师父无穷的怀念，把这一箱子秘籍一股脑都烧了。烧到最后一本的时候，我发现书里夹着一封信，是师父给我的。
信封上写着“吾徒轩辕旦亲启。”
到这儿我又想起一段往事来，作为师父的大弟子，我和花火一样，都是师父从山下捡回来的，只不过我被捡回来的时候，比花火当时还要年轻了十二岁，师父对着襁褓里冻成紫色的我琢磨了半天起名字的事情。据说，找到我的时候，正好日出，太阳跳出地平线，于是师父给我起了一个单名叫旦。师父找不到媳妇，没有子嗣，视我如己出，因此我就跟随他的姓。他对外总是自称是黄帝的直系后裔，而黄帝本姓公孙，号轩辕氏，又改姓姬，建都于有熊，亦称有熊氏，又有称帝鸿氏。这么多姓氏他也选择困难了，索性就搁置一边，好在之前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座山上生活，没有那么复杂，我找他的时候喊“师父”，他找我的时候就喊“旦”，久而久之就习惯了。后来二师弟上了山，这么叫就有些别扭，师父说你还是到了给自己补全名字的时候哇。
所以当时我面前的选择就是这几个名字：公孙旦、轩辕旦、有熊旦、帝鸿旦，和……姬旦。
我觉得师父还是很希望我挑选“姬旦”的，因为他自己更喜欢姬姓，他说以前最早的天子就是姓姬，这个姓很有气质。但我不喜欢，不仅不喜欢鸡蛋，熊蛋鸟蛋孙子蛋我都不喜欢，于是最终我只剩下了一个选择，轩辕旦。
对此师父应该是耿耿于怀的，所以后来二师弟就不得不改名叫姬蚩，我觉得这应该是对缺憾另一种形式的弥补。
至于三师弟姬蜕，四师弟姬丁，嗯……我觉得可能是师父希望我们远离危险的江湖，安安静静地生活吧。
这封信很厚，我估计可能里面藏着银票之类的纪念品，结果拆开一看，里面居然真的是一封信，这年头很少有像我师父这么耿直坦诚言行如一的人了。
刨掉没什么意义的絮絮叨叨，信的内容大致缩写如下：
“吾儿姬旦：
这是一个秘密，之前为师一直都不好意思说，但前几天掐指一算，为师可能没几天活头了，干脆都交代了吧。
你并非是孤儿，你是师父的亲生骨肉！
那年夏天，一场大雨，师父仗剑下山行侠仗义，救下了一名姑娘，师父一路护送她回家，谁知道竟因此沾惹了一段孽缘。后来师父再去看她，还是晚了一步，阴阳两隔啊，只能是从仇家手里把你抢了回来。
这么多年，师父一直最疼你，因为你和师父年轻时一模一样，一样的英俊潇洒，一样是武学奇才，师父思来想去，为师的衣钵，真的只有你能继承。箱子里这些，都是师父这一辈子参悟出来的绝世武功，你已经有了扎实的根基，只要沉下心来学会一两门，就足以横行江湖。
现在，为师已经决定了，将我轩辕门掌门之位传给你，你不要有压力，不要有钦定的感觉。如果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为师已经不在了，就将这封信当成是为师的遗命，拿给你的几个师弟看，让他们放弃和你争抢掌门之位的念头。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整整齐齐。旦儿，将本门发扬光大的光荣使命，就压在你的身上了！
为师死后，可将这本秘籍烧给我，这是当初为师的师父传下来的入门秘籍，没什么价值，但很有纪念意义。其他的秘籍都是本门至宝，一定要收藏好，轻易不可示人，切记！
另：照顾好你师妹花火，她和你一样……母亲也是一个可怜人。有机会你要帮她找到其他的亲人哦，相认的信物是她脖子上的另半片铜片。”
大概就是这样。
我沉默了片刻，对着师父的牌位说，师父，我是轩辕旦！还有，这封信难道不应该放在箱子的最上层吗？
师父当然没有回答，但我感觉师父做了一个鬼脸。
我就是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成为轩辕门的二代目的，这个夜晚，在未来的神州江湖史上，是一个伟大的历史节点，而当时的见证者只有花火。
我这么想着，花火就在火盆边翻了个身，继续念叨：“鸡蛋、鸡翅、鸡腿、鸡丁……”
看，小师妹做梦都还念叨着我们师兄弟四个呢。
小师妹接着吸了口口水，砸吧砸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