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飞奔到安宁堡的大门口，会客室里早已经有一个人在心急如焚的等着。郑衍推开门一看，见是母亲留下的仆人。兴致顿时就消散一空，脸色冷淡下来，放缓了脚步走到对方面前。
“信上说得人呢？”他冷冷的质问道。
“好生留在家里……”仆人信口开河，迎上郑衍森寒的目光，假话顿时就说不下去了。可是在这儿，隔壁就有监听人员。真话假话都不好说，只好低着头一声不吭，装起了哑巴。
“把十三哥伺候好了，等我周末回去。”郑衍阴声道：“要是少了半根寒毛，休怪我打断你们的腿。”说完再也懒得跟仆人多说一句，掉头就走了出去。小小年纪，已经颇有气度威势。那仆人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低头受了教训就告辞离开。
嬴雨追过来就看了个尾巴，伸手揽住了郑衍的肩膀笑道：“看不出来，绵羊你气势挺大的啊！”
“家里的仆人而已。不好好教训他们反而会骑到你的头上来。”郑衍不以为然道：“母亲教导我，对待朋友要像春天般温暖，对待敌人要像寒冬一样冰冷无情，对待仆人要恩威并施，以恩助威。简而言之，就是春冬相交。”
“伯母真是个善于御下的人呢。”嬴雨夸奖道：“比我爹爹那个家伙强多了。我爹爹对……家里的仆人一向客客气气的，连带着我们几个也都自小就威风不起来。”
“那怎么行？你以后会被仆人们欺负的。”郑衍道：“以后我教你几招，你不用学就能用。保管能收拾的他们服服帖帖。”
嬴雨嘴上附和，心中却想：要真如此那就好了，他家的卫队、侍从官还有幕僚、策士，哪个是好相与的？真要学了郑衍那般，屁股怕是要被父亲和母亲混合双打了。
两人说笑着远去，各自期盼着自己的周末。连第二天的实弹射击训练都没了兴致。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一周的最后一天。如今少年营不再是封闭式学校，学员分为走读和住宿两拨。平常一起吃住、学习、训练，到了周末就各回各家。
郑衍和嬴雨两人在安宁堡门口分别，嬴雨登上了一辆早已经等候多时的铁甲蒸汽车，而郑衍则坐进了客运马车的车厢。少年倚着车厢，注视着那辆有着厚重装甲的蒸汽车，心中猜度着挚友的真实身份。铁甲蒸汽车的车速极快，转眼就不见了踪影。他出了会神，就把心思放到了即将发生的会面身上。
客运马车先要驶到咸阳城，然后再转车到牛家村。郑衍今年已经有十一岁，算是个半大小子。身上又穿着少年营的军服，等闲没人敢上来欺辱。一路平安无事的到了牛家村，敲开院门之后就飞奔进了院子。正好迎上几个仆人，齐齐躬身向他行礼道：“公子。”
“十三哥人呢？”郑衍没看见燕十三，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那日得了消息，就把人放回去了。”为首的仆人小心翼翼的回答道。
“露丝姐已经不要他了，他能上哪儿去！”郑衍哼道：“我怎么说的？你们都当耳旁风。真当我这少爷是个摆设么？”
“我等不敢。”为首的仆人道：“不过十三先生已经留下口信，说在恰同楼候着。他也很想念公子，准备做一桌好饭跟公子……”话还没说完，郑衍就转身飞奔了出去。
一帮仆人连忙追上，好说歹说才说服郑衍换了衣衫坐车过去。他这身军装实在太扎眼，万一被忠诚局的人盯上，少不得又是一场麻烦。
这么一番折腾，等郑衍到了恰同楼门口的时候，一天已经过去大半了。郑衍站在门口，望着已经成熟稳重了许多的燕十三，突然有点惧怕。他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走上前去，轻轻摸了摸燕十三脸上刺手的胡茬。
“真的是……十三哥？”
“衍儿，真的是我。”燕十三心中一暖，微笑着回答道。
郑衍扑进他的怀里，突地放声大哭了起来。这一哭，闹得燕十三手足无措。手忙脚乱的掏出帕子给他拭泪，过了好久才又好气又好笑道：“衍儿如今已经是少年营的学员了，怎的还是如此爱哭鼻子？”
“过了八岁以后，自是不肯再哭了。”郑衍这才收了泪，站得笔直。“在少年营里更是一次都没哭过。看到十三哥，只是想起了外公和……一些往事。衍儿有些感伤罢了。”
燕十三心中何尝不酸楚？本来一切都在向好的一面发展，谁知道突然一夜寒风来。院长苦心积虑的布局垮塌成尘，他也锒铛入狱。蹉跎了五年时光后，又要重新开始。一念及此，他不由得对自己真正效忠的对象心生了一点怨愤，当初要不是他太过优柔寡断，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想法带到脸上来，郑衍却理会差了，只道燕十三把怨气都强加在当今这个帝国身上。忙劝道：“十三哥不要怨愤，我们未来都还是要为她而战斗的。”
郑衍说得是国家，燕十三想得却是女皇陛下。不过殊途同归，却又有本质上的区别。他们两人的关系，名为主仆，实则亲厚如兄弟。十三对他，如兄如父。如今终于见到，自然还是欣喜多过感伤。他们收拾了情绪，到了饭桌前各叙离情。
燕十三看他一副小大人模样，却又不知道这事应该如何跟他分说。如今距离飞羽书院的山长竞选只剩下三天时间，能不能得到他们的支持，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吩咐上了几道菜，他便打发走了在桌边侍候的侍者。郑衍见状，也跟身边的仆人说道：“去外面等我，我跟十三哥有事要说。”
仆人对他言听计从，当下雅间里只剩下了两人。郑衍笑道：“十三哥有事情告诉我就是，母亲大人不在，如今咸阳的机构里，我的话他们也一样听的。”
燕十三点点头，心中只剩下感慨。老师的几个孩子都是人中龙凤一般的人物，就算是并非亲生的安宁公主——孙窈，据说现在也已经是长安战略情报分析中心的主导人物了。皇世子嬴雨更不必说，博闻强记，才思敏捷。每门功课都是优，而且体质也遗传了父亲的优点。这些消息，都是闫峰亲口告诉他的。此时见了郑衍之后，心中略微感慨一番，就回到眼前的正题上。
“我欲竞选飞羽书院的山长之位，前几天已经把事情告诉了那两位接待我的小哥，不过他们都做不了主。这事还得得到您和小姐的支持才行。”
燕十三随着郑昌的叫法，也称呼晏雨樱为小姐，丝毫不显得违和。
“母亲去了泰州，短时间内暂且回不来。”郑衍沉吟着，字斟句酌道：“不知道十三哥需要什么样的支持？”
“主要是人身方面的保护，还有大量的资金支持——我主要用来收买书院里的中立势力，另外我还需要咱们能够提供牵制的力量。鹿小丘的人望远不如我，但是他的老师江流一旦下场，就不好说了。”
“人身方面的安全，资金支持和牵制江流。明白了。”郑衍道：“前两件事我就能做主，后面一件，恐怕就要我母亲出马了。”
“还有一事……”燕十三欲言又止。
“十三哥请说。”
“昌叔于我有大恩，只是至今依然不知道他到底葬在了哪里。我想去他墓前哭拜也没有办法，衍儿若是知道，请告知于我。”
郑衍没料到燕十三居然会有这样的恳求，一时间思及那位老人对自己的疼爱，眼圈忍不住又红了。沉默了几秒钟才道：“十三哥有心了。等吃过饭我就带你去。”
两人再也无心吃东西，各自沉湎往事。胡乱填饱了肚子，便离开了恰同楼，一同乘车前往郑昌墓前。路上，郑衍依旧没从怀念郑昌的思绪中走出来，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冷不丁一份文书递到了他的面前，定睛一看，竟然是恰同楼的产权证明。
燕十三脸上带着郑重的表情，“衍儿，这本是小姐家的东西，这几年你露丝姐不过也只是代为管理。如今已经让我找到了你们，就请你们把它收回。”
“十三哥这是哪里的话？”郑衍推拒道：“当时你和露丝姐成婚，这就是母亲给你们的结婚礼物。怎么能说退就退？”
“我们已经恩断情绝，成婚二字，可不敢再提了。既然婚姻关系已经解除，这恰同楼留在我手里也就没有什么意义。还是还回去。”
“就不要再说了。”郑衍道：“十三哥，已经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再者，忠诚局也在盯着这里。若是地契文书上的名称改变，我担心会有其他的麻烦找上门来。”
“我竟然忘了这一遭。”燕十三恍然道：“真是罪过。不该把你们拖下水的。”他喃喃自语着，脸上带了几分惭愧之色。
郑衍看他神色，心中有些不忍。忙开解道：“十三哥有心，衍儿心领了。以后衍儿会带同学常去你那里玩，到时候给我们优惠一些就知足了。”
“那是自然！”燕十三心中赞叹，脸上却是一副感激的模样。当下收回了产权证明，一路无话，径直来到咸阳郊外的墓园。
一代枭雄，最后的安息之所也不过七尺棺木，一抔黄土。燕十三给郑昌敬了酒，哭拜了一阵才站起身来。转头望着郑衍，只见少年脸上也有泪痕。他叹了一声，拉着郑衍的手道：“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