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回五年前那件秦装，燕十三提着一只陈旧的布包站在黑狱门口。任妍怯生生的跟在他的身后，低声问道：“燕先生，我们去哪儿？”
“当然是回家。”燕十三沉声回答。
摸了摸口袋，那里空空如洗。他苦笑了一声，慢吞吞的沿着街边向记忆中家的方向走去。五年不见天日的时光，让他的身体变得异常敏感。他感觉这天空特别蓝，连空气中浓烈的硫磺味道都如此怡人。似乎还没有人知道他出狱的消息，黑狱门口一个来接的人都没有。不过这样也好，他还不急着让自己出来的消息这么快就传到别人的耳朵里。等到了家里，自然而然就会有上门为自己估价的买家。
燕十三带着任妍穿过了半个城市，终于来到了恰同楼的门前。五年未见，恰同楼依旧如昔。他叹了口气，走上前去。
“站住！你是何人？”门前两个身穿黑色秦装的门人挡住了燕十三的去路。
“我是这里的主人，燕十三。”
“燕十三？”两个门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赶忙回去报告。另一人干笑道：“燕先生，您……不是在黑狱里住着吗？回来也不先知会咱们一声。”
燕十三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却不愿意往深处想。“我回自己的家，知会给谁听呢？”
“这……”门人支吾了几声，恰巧去通报的门客带着人回来了。五年前的大变，恰同楼往日的厨子侍从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都不是他认识的。来的是个掌柜，从前在一楼大厅里做侍应的。他仔细打量了很久，才迟疑的走上来道：“十三哥，五年没见了，真的是你！”
燕十三倒还记得他的名字，欣然笑道：“王小炳，真的是你吗？如今你也是掌柜了。”
王小炳干笑道：“您这是刚刚从那里出来？还没回过家？”
“你糊涂了，家一直都在这儿。我能到哪儿去？”燕十三道。
“夫人……不，露丝小姐已经在咸阳城中区置办了房产。我建议您先回那儿看看。”王小炳叹了口气，伸手入兜，掏出几个金元来。“十三哥，你先拿着。晚上等我下工了，再去找你。”说着转身吩咐门人，让他叫了一辆车来。
燕十三的心越来越往下沉，仿佛他的面前有一条看不见底的鸿沟。他坐在马车中，想着自己的事情。脸色也变得阴沉下来。任妍察言观色，想要劝慰，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知道自己的脸色吓着了这姑娘，燕十三强自扯出一张笑脸来。“别担心，我没事。待会跟紧我就是，我让内子给你安排一个出路。”
“奴家不要出路，只求先生不要丢下我就是。”说着泫然欲泣，让人一见就倍觉可怜。
“到时候再说吧。这件事不着急。”燕十三宽慰了一句。
两人各自沉默了片刻，忽然听见车夫在前面喊道：“先生，已经到了。”
燕十三从车厢里出来，只见自己已经重新回到了城中心。想起一个多小时之前他刚刚从这里经过，当时看见这家宅子还觉得气派非常又热闹，没想到这里竟然是自己的家。想起来，颇有点让人啼笑皆非的感觉。马上就要见到日思夜想的妻女，他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也许王小炳只是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自己，所以才觉得有些意外。再者说，他是恰同楼法定的主人，当年主母失踪之后，还特别留下了文书确定了归属权。王小炳作为掌柜，理应要在下工后来见自己的。
他如是自我安慰，便觉心情又好了一点。回头朝任妍笑道：“跟我来。”说着，走向了眼前的朱红府门，来到两个身穿秦装的仆人面前。
“站住！咸阳剧主的公馆也敢擅闯？你是什么人？有预约吗？”一个尖嘴猴腮的仆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趾高气扬道。
“预约？”燕十三皱眉，只觉自己今天被门童仆人欺负的够呛，真当自己是条落水狗，可以人见人欺了么？
“咸阳剧主一般不见外客，若是没有预约，就没有机会参加她的沙龙。我看你这乡巴佬怕是从来都没听说过这里的规矩，只是被人蛊惑了就冒失失的过来。回吧，还是先想办法得到我家夫人的邀约，再来登门求拜！”
其中一个仆人的态度虽然盛气凌人，可还是耐心跟他解释了规矩。另一人就不那么客气了，上下打量他一眼，嗤笑道：“你别跟他叨咕了，这家伙穿着的都是五年前才流行的秦装，能有多少钱？能有多少学问？想要得到咱们家小姐的青睐，你看看周边过往的行人，哪个不是比他强十倍百倍！”
“这个咸阳剧主姓甚名谁？”燕十三觉得匪夷所思，觉得万一车夫找错了地方可就糗大了。于是在发作之前，还是要问清楚情况的。
“你连咸阳剧主都不知道就来乱闯？”仆人讥笑道：“也罢，好久都没见过你这种什么都不懂的乡巴佬儿了。就让我好好跟你说道说道，你可给我听好了！咸阳剧主曾经有个显赫的身份，她是已故蜀郡郡守萧若的妻妹。不过那个身份已经是过去式了，三年前她曾经写了一本小说，名为《十年一梦》。行销帝国十余个郡，甚至连女皇陛下的案头都摆了一本。凭着这本小说，以及她还曾经创作过大剧《满江红》。国人尊称她为咸阳剧主。剧主半年前开了公馆，举办文会沙龙。能上门来参加这个沙龙的，都是咸阳、长安乃至帝国有头有脸的富商大贾，风雅名士。你这酸丁，还是别想了。”
“那能否告知她的芳名呢？我好确定一下身份。”
“剧主的闺名怎么也是你这下贱之人能知道的？快走快走！别等一会儿忠诚局的探员过来，随便治你一个罪名。把你关进黑狱里，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说罢双手来推。燕十三虽然看上去不太强壮，可身手一直都不错。哪里是一个小鸡子似的仆人能推得动的？
另一个仆人见同门吃瘪，低咳了一声。不耐烦道：“她叫萧露丝，行了，这下你满意了，可以走了吧！”
“那我来这儿就对了！”燕十三冷笑，说着手上微微带了些力道。挡在他面前那仆人顿时稳不住自己平衡，踉踉跄跄的跌到一边。
剩下那人慌忙来拦，可是哪儿能拦得住？只是被燕十三随便一拨拉，就推到了一边。等他狼狈的爬起来，却发现这个男人已经带着身边的小侍女冲进院子里去了。他慌忙大叫道：“来人啊！快来人，有狂徒想要擅闯剧主小姐的闺房！”
他这一喊不要紧，周围人立刻就被惊动了。不仅巡逻的家丁上来围堵，连那些宾客也围了上来。燕十三往前走了几步，便被围的水泄不通。环顾四周，便迎上了一圈神色不善的目光。他冷笑道：“我回我自己的家，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让萧露丝来见我！”
“大胆狂徒，剧主名讳也是你能胡乱叫唤的！”
“把这小子痛打一顿，往嘴里塞点狗屎进去。好好治一治他的不敬之罪。”人群里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看客撺掇。
燕十三只是冷眼站着，耐心等着露丝出来。只听见人群外传来一声熟悉的清脆声音。
“都散了吧。阿苏，带这位先生到春水厅来。”
人群分开，一个栗子发色的女子婷婷袅袅走到燕十三面前。两人四目相对，燕十三只觉她的目光冷漠而警惕。这样的表情让他有些不祥的预感。
一个中年女仆走了上来，沉声道：“先生，请。”
燕十三知道妻子生性害羞，若是把两人之间的感情当众释放出来，恐怕不好收场。是以按捺住了自己的激动情绪，沉稳点头跟着中年女仆走了过去。露丝见他离开，环顾四周微笑欠身道：“今日露丝身体有些不适，沙龙向后顺延一天。希望各位朋友耐心等候。明天会有惊喜奉上。”
说着便吩咐身边的侍女，去安抚来客。自己则匆匆走进了春水厅，隔着门缝打量着那已经许久未见的男子。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枚钥匙，交到刚从房间里出来的中年女仆手里。
“去我的房间，把抽屉里的东西拿来。”露丝面无表情的吩咐。等到女仆离开，她才抬起手来，轻轻拭去眼角滑落出来的泪滴。
燕十三在春水厅里安心等着，这个时间比他预想的要久一些。但脚步声传来，让他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他竟然感觉自己的心在快速的搏动着，气息也有些急促。他长长吸了一口气，强自按捺着激动的心情。
房门被轻轻推开，露丝走到了他的面前。
“十三哥，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似乎这句话说出来，让她耗费了全身力气才能保持平静。
“是啊。我回来了。”燕十三抬起头来，笑着望向她。“怎么，不高兴？”
“我很高兴。”露丝垂首，躲开了他炙热的目光。她背在后面的手拿到前面，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布包。“这是给你的——一个交待。”她说着将布包放在桌上，推到燕十三面前。
“交待？”燕十三看着桌上的布包，心脏猛烈的跳动了几下。“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你看与不看，事情已经没有任何改变的余地。我萧露丝，自你出狱那天开始，自愿与你解除婚姻关系。从今天开始以后，萧露丝是萧露丝，燕十三是燕十三，再也没有任何瓜葛。这里是解除婚姻关系的告诉书和恰同楼的产权书。当年晏家主母送给你的东西，我没有占有的意思。他是你的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解除婚姻关系？不，我不同意。”燕十三道：“你解除关系，为什么还要维持夫姓？”
“我嫁给的人，姓萧，名十三。而不是燕十三。我的解释够清楚明白了吗？如果你能恢复旧姓，那自然再续未了的前缘。若是不能，那很抱歉。我萧露丝——只想做十三哥的女人。我的女儿，我只想让她姓萧。好了，你现在可以离开了。咸阳剧主的公馆不欢迎你。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