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25年5月21日，晴。咸阳，飞羽书院。
教员联合会的人正在唱名，这次暗箱投书的过程中，共有十六人参与了竞选。但真正有机会走上山长之位的，只有两人。
“……燕十三！”
随着唱名人的呼叫，燕十三沉稳的举起右手应答，健步走上高台。高台之上，已经站了十五人。他站定脚步之后，侧头向另一头望了望，看到了鹿小丘那张憨厚的面孔。
‘这是个老实人。’他心中作出了结论，然后稳定心思再不做其他想法。
“竞选人已经全部到齐，接下来进行申述环节。”唱名人道：“每个选人有五分钟时间向大家陈述自己的治学策略以及治校目标。下面请一号选人鹿小丘上场。”
鹿小丘恭谨欠身，行礼如仪。场下顿时发出一阵欢呼声，欢呼声还没有落下，便突然嘘声四起。其中一个学生跳起来大喊道：“鹿教员治校五年，飞羽书院学子已经只记得鹿教员和教员联合会。羽师祠堂落灰尺余，长此以往，飞羽书院就改姓鹿算了！”
“大胆狂生！竟敢咆哮会场！来人啊，给我把他叉出去！”
鹿小丘本人还没什么表示，教员联合会就有人坐不住了。还是昨天那个出言讥刺燕十三的五短汉子，一步跨出指着人群中的赫元春喝道。
燕十三心中冷笑，教员联合会这个机构，当真以为他们就是书院的天了。既然对方拱手将把柄送上，他要是不利用一番，那就真的是太蠢了。当下一个箭步从队列中跨了出来，朗声道：“吾师曾说：书院不仅是他的书院，还是教员的书院，还是学子的书院。这位教员何以如此？真以为自己是咸阳郡守府的官员么？连一句真话都不敢让学子说出来？再者，竞选山长是全体师生的权利。你何德何能，敢将一个拥有合法权利的学子驱逐出场！”
一言既出，那五短汉子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正当燕十三准备乘胜追击的时候，鹿小丘清了清嗓子，大声道：“燕学兄言之有理。羽师祠堂一事确实是小丘疏漏，我必深以为诫，择日重修祠堂，并且安排人手妥善洒扫。羽师生前也曾有话说：他死之后，虚礼勿待，多做实事。小丘认为：书院学子，应以实干为标。口舌如簧，即使天花乱坠，恐也无济于事。学兄以为如何？”
话里的意思是说燕十三只会嘴上义正辞严，而他就是那个认真干实事的。燕十三心中冷笑，脸上却是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但说出话来，却是字字诛心。
“尊师重道，自古以来都是至理。鹿学弟虽做实事，却不提吾师之名。岂不是借吾师之大旗，实肥自己之人望？尊师之心何在！书院学子，教员应时时牢记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吾师当年亲手烧制，一草一木都是吾师当年心血浇灌。然五年来，教员联合会刻意忽略羽师的功劳，一味宣扬你等功绩。重道之心何在！若是当年没有吾师的付出，你们还不都是一株株无根的浮萍！这时妄言自己的功劳，其心可诛！”
鹿小丘听他几句话就把自己的功劳一笔抹消，还凭空扣了一顶大帽子过来。可是这件事也坐实了是自己的不是。脸色愈发阴沉，要不是这时是在申述环节的关键时刻，非得冲过来跟燕十三好好的说道说道不可。燕十三见自己诘问住了鹿小丘，只是冷森森的笑着，长揖一礼道：“请鹿学弟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鹿小丘此时早已方寸大乱，他本来不善言辞，哪儿是燕十三的对手？正当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六神无主的时候，唱名人拿起木槌，重重敲击在铜盘上。
“辩讲环节还在明日。今天只是申述，请燕学兄自重，莫要乱了规矩。”
燕十三闻声立时肃容，垂首行礼道：“是十三的不是，吾师定下的规矩，自当无条件遵从。只不过义愤填膺，一时心神激荡。还请鹿学弟见谅，明日辩讲之时，再领教学弟的高论！”
他话说得甚是漂亮，又时时处处把尊师重道之心落在实处。立时就赢得了一众中立立场学生的支持，又加之赫元春在暗中推波助澜，台下喝彩声连连。申述大会还没开始，就把风头全抢到自己的头上。反观鹿小丘这边，被诘问了一番之后，就再也无法稳下心神。连带着自己准备好的申述都被搅得七零八落。磕磕巴巴的把治校目标说完，就神色匆匆的下了台。引起一阵阵的嘘声。
“鹿学弟，今日之事无法跟对方计较。若是贸然上了，反倒显得我们落了下乘。”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低声劝道。
这是幕僚团队中唯一能叫他学弟的人，是当时墨鸣镝的学生，名叫武刚。虽然学得是武科，却因为身体原因最后继承了墨鸣镝的衣钵。燕十三当时跟庄成在书院斗法的时候，他正在南方采药。因为战乱滞留了数月之久，回来的时候尘埃早已落定，庄成身死，飞羽书院也改姓了萧。（注：当时燕十三还没有改姓。见前作《异世-大秦》，下同。）
回来以后，他就对这个萧十三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他是跟着墨鸣镝时间最长的学生，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存在。但两位恩师都已经仙逝，他手里又执掌着书院的生杀大权。也只得忍耐着小心行事。也是老天爷开眼，后来发生了“长安事变”。跟帝婿走得很近的妘卅一支温和派也受了牵连，萧十三作为温和派推到前台来的代理人，自然首当其冲。武刚这才跳出来，紧紧跟定了鹿小丘。在书院里大肆诋毁萧十三担任山长时留下的校规。是鹿小丘幕僚团队中，心智最为坚定的一人。
鹿小丘听了他的劝导，强自将忿忿之意压了下去。平复了数度，才冷静下来。沙哑着嗓子道：“今日暂且放他一马，我已禀报恩师，恩师在长安坐镇，这次一定要把他重新送回黑狱安居。若是此人还不醒悟，就让他在黑狱里住一辈子！”
且不说鹿小丘在那边咬碎钢牙，申述大会依然在整场进行之中。燕十三此行做足了功课，连侍从加卫士再加上一直相陪左右的小侍女任妍。风度翩翩，气质非凡，颇有一代学者的风范。此时任妍帮他端了一盏清水过来，他接过道谢，一边小口抿着解渴，一边冷眼看着台上的选人的表演。
“这次竞选，没一个能打的。”他转头跟赫元春嘀咕了一句，神色之中，尽是轻蔑之意。
跟鹿小丘庞大的幕僚团队比起来，燕十三的身边就寒酸了很多。只有赫元春和从恰同楼里临时借来的一个账房先生。这个账房先生还不是专职的幕僚，而是一个发放薪资的，赫元春也不算燕十三的幕僚，只是一个同情燕十三，并且愿意支持他的学生领袖。说是靠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为过。
不过即使幕僚团队的差别如此明显，却依旧不能够抵消他与鹿小丘之间的巨大差距。要知道燕十三在担任山长之前，在风云际会的蜀郡积累下来的人望，鹿小丘想要追上，只能再期待帝国国内来一次蜀郡之难那样规模的国难。而以帝国此时的发展势头来看，女皇陛下主外，帝婿主内的两位一体格局已经形成。只要这个奇特的同盟不被拆散，轻易是乱不起来的。
“十三先生也不能因此而轻忽大意，毕竟江首相和他的高徒，可都是擅长在背后给人下绊。”赫元春劝诫道：“当初在桑梅，不就用手段坑害帝婿？要不是孙铿反应得当，那时就已经被他得逞了。”
这个赫元春，说话当真是有意思。燕十三心中如是想到，眼神却冷了下来，淡淡道：“这里是飞羽书院，帝婿的事迹还是少谈。”
赫元春猛然被惊出一头冷汗，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讷讷不敢言声，过了许久才缓过劲来。燕十三暗中打量着他，觉得这人不像伪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倾慕孙铿？不过想一想也不难理解，这个男人如今已经算是一个传奇，历经数次风波而不倒，虽被困在未央宫里施展不得，可是也无形间成了皇室一方轻易不愿动用的镇国杀器。他的存在，维持着长安奇妙的平衡。各方角逐的时候，都要顾忌到他潜在的风险，小心翼翼的将波动控制在最低限度。
鹿小丘之后，其余十四个选人陆续将自己的申述完成。转眼间就到了燕十三。唱名人喊出他的名字之后，赫元春起头，在学生群里掀起一阵如雷般的掌声。燕十三微笑，甚有风度的起身团团抱拳行礼致谢。双手下压，示意学生们保持安静。
掌声稍停，他点头致意。回身健步上台，双手扶住讲桌，环视着台下的学生们，深情开口道：“五年的黑狱没能磨灭我的梦想，十三今天又回来了。羽师，镝师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想必也会欣慰……”
武刚听他如是抬出书院祖师的名头来标榜自己，不由得忿忿。小声嘀咕道：“一个从蜀郡山沟里冒出来的无名卒子而已，如今也能傍着恩师的名头招摇撞骗。”他只是发泄私愤，却没有料到这一棍子连自己的谋主也打了进去。鹿小丘闻声瞪了他一眼，只是武刚只顾泄愤，完全没有看到他愤怒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