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并没有结束，在将莫非哄入睡以后，常安在半梦半醒之际听到似有若无的呼唤，像犬类的呜咽，又像是某种陶制乐器所发出的声响。是在呼唤她吗？心中有什么蠢蠢欲动，她睁眼，黑暗中骤然明亮的眸子，闪烁暗红的微光，小心下床，为男孩掖好被角，套了一双靴子便出行。跃出窗户，沿着小道在庭院周遭徘徊，见到槐树下婆娑的影子，一个颀长的静止的影像与之应和着。
“你没睡。”那影子问她，是确定的语气。
“你也没睡，”常安看着夜色中他那阴影分明的脸，那双眼睛定定地望着她，似乎早有预料，因为镇定而显得异常冷漠。常安觉得他陌生，瘦长的身形，披着薄外褂，他是因为懒惰所以将扣子系错位了吗？可那并不厚的肩膀竟然将整个人撑起来了。她知道他其貌不扬，就传统审美而言，甚至过分孤僻冷傲了，但是这时候的楚辞竟然显得格外好看……他在想什么呢？或者说，她又在想什么呢？
楚辞的沉默换来常安的微恼：“……你大半夜的站在树底下干嘛？”难道那呼唤是他发出来的么，可那并不是人声，那她又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我知道你没睡，”他说，目光轻移，似乎显得柔和了，“我知道你会来的。”
常安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你的灵魂……在这个躯壳里，还好吗？”他问。
常安愣，这时候北风吹过来，发丝刮着脸颊扰着她的眼，微弱的白色光芒飘渺地从天宇上洒下来，如流水般徜徉在他向光的半边脸上，他的话语像利矛一般将她的内心穿透，但他的目光却柔和无比。难道方才的冷漠是一种错觉吗？他这样望着她，而他鼻下和侧脸的阴影，被风吹得变换莫测，无声无息生出静穆之美。
他俩沿路走着，沿着酒馆前的街道，人寂寥寥的街巷，屠杀之后无人再敢外出游荡。他们俩并行走着，一人一鬼，此刻宛如两个幽灵，人也非人，鬼也并不是完全的鬼。
“曾经我思考人的肉体与灵魂之间的关系，”他开口了：“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谜题，吸引我去不断探索，在我懵懂的幼年期，抬头仰望高空时所感到的那种奇妙，那种无欲无求而舒适的飞升感吸引着我，令我着迷。人的内心深处有这样一种东西，这样一种东西，使之脱离肉体凡胎，仅靠着意识奔向那永恒之境……最初我以为这是一种错觉，据说酒鬼和瘾君子们也常有这种感受，如果它是一种错觉的话，那么我不该对此耿耿于怀。因为人是会变化的，而记忆也是会被遗忘的东西，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忘记了它。”
“……”常安没有打扰他，她看到他微微眯起的眼，思考着，斟酌着，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吸引她听下去。
“人们称之为‘灵魂’，早在千年前的宗教信仰中就被提出来，‘灵魂’，一个奇妙的字眼，以一种词汇而与那虚无之物有所关联，人的想象力是很奇妙的，当然可以称之为博大。但是它来自何方呢？这样一个凭空冒出的词汇，竟然能滋生出如此繁荣的文化艺术，它不应该是凭空捏造的。既然植物根植于土壤，而生命根植于水源，那么灵魂根植于何物？”
常安看着他的眼睛，他转视而与她对视数秒，而仓促离开了，于是又继续他的阐述：“……也许你不明白，我的少年时代都围绕着这个谜题展开，乃至于被认作怪胎。也许现在的我有所掩藏，不让人看穿我这怪异的思想，但在许多方面仍然显得与常人格格不入。但是现在也无所谓了，死亡在不断发生，新的观念来不及站稳脚跟便被吞噬，人们接受新物种的态度比我想象中更令我吃惊……或者说，也并没有什么态度，不过是接受现实的本能。”
他俩走到一处，站定，发现已经绕过一圈了，巴掌大的地方，经不起逛，于是选了一处干燥的石头长椅坐下来。
“丧尸是没有灵魂的。或者说，它们是被神抽走了灵魂的生物，上帝说，看哪，你们人类，这就是不承认你们的心灵，否认你们的灵魂的结果。这是整个工业社会发展到尽头的最终结局，一场大侵略之后必然有的报应……阿嚏！”或许有点冷，他打了个喷嚏。常安关心地看着他，那薄外套挡不住风，她把自己身上的风衣脱下来给他披上。
楚辞有点脸红了，他握拳抵着自己的下巴，道：“这实在不该是一个绅士的作风……但是既然你都递给我了，我盛情难却……”
常安：“你总是意外的厚脸皮。”
“嗯，你知道就好，接着说……所以，我感到奇怪，常安，你究竟是什么……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是存在着的，但你的一部分意识并不在这个世界，你是尸鬼？不，一种更高级的形态，你是活动着的，而且你有充足的意识，你甚至懂得关心和爱，你有情绪……”常安看着他，他也看着常安，然而失神了，意识飘散在冷风里。
在他们脚下，蒺藜和车前草中传来微弱的虫鸣，越来越响亮了，梧桐和恺木的枝叶摇晃，槐树洒落下淡黄色的细花叶。常安摇头：“我不知道。”
“你知道么，你最怪异的地方在于，你从一开始就是存在的，或者说，你的灵魂的意识，从一开始，就脱离了你的躯壳展现在我面前，从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能感觉到。除去那些必要的生理需要，你要吃肉，要屠杀，要奔跑，你和任何一个生灵别无二致，但又决然不同的。你的灵魂看似在沉默，但实际上一直在发光，而你的意识，以一种进化的规则在呈现，实际上是一种潜在的回归……”
“所以呢？”常安有些吃力地理解着他所说的话。
“所以，如果说人的灵魂存在的话，那么它原本就存在着，如果没有诞生，那么也不存在死亡，所经历的只是不断的回归……是的，你我都是不断地回归。这是永恒的变化，也是永恒的规律。在生命的本源与无限的尽头之间，经历若干孤独和迷惘，两个灵魂在不断的错过之后终于交叠，在源头合为一体……”
“我不明白，你最好说清楚一点。”
“唉，我可爱的常安小姐啊，你怎么这么愚拙呢？我的意思，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什么……？”常安糊涂了，最初他是在严肃讨论着灵魂问题，但是现在似乎变了一个方向，她感到他在暗示什么，那水面之下的东西，他在打捞着，试图让它重见天日。
他终于抚额，叹息而再叹息，甚至用拳恼怒地锤那身侧的树干。他转头停息了，并且终于满目严肃地看向她了。他说：“我在向你表白啊，笨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