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沉溺在自己的想象之中，夏衍他们说了什么，压根没听见。
人脑子不清楚，口舌糊涂，再逼下去恐怕人得疯。
"这样的天气放任他在外面，恐怕要冻出人命。先把人送回村子。至于以后该如何，有村民决定吧。"霍连秋提议。
从各家借来生火用的物件儿。
“得，本来说好野外露营的，现在改成农户生活，附带照顾病人。”瞿天文把露营用的大铁锅直接搬到老杨家中。
锅中汤水曾无意且短暂的煮过他妻子的……骨肉……
咳，场面着实惊悚，瞿天文赶紧把汤倒了，锅子刷了7、8遍，方才稍稍安心。
“啥？自杀？”
村民听这答案自然是不相信，别说是他们，夏衍也觉得奇。
老杨浑身的伤，换药的活儿不出意外落到夏衍这个老手身上。
瞿天文做了热水給他擦身。
"跟你讲，我漂泊在外十余年，除了我师傅外，真没給谁搓过澡。嚯，真够脏的。"
有些日子没过过水，成了泥汤子。
伤口中混着泥沙和碎石头沫，擦掉手指那么长块儿肉，深可见骨。
"呵，伺候舒服，人直接睡着了，倒挺知道好歹。"
瞿天文折腾半天，总算把人挪到床上。
"哪像几个月吃不上饭的，这么沉。"
“亏得天气严寒，人又常待在雪地里，血被止住了。要是换做夏天，他这条腿拖到现在，估计得烂没了。”
夏衍给其换新的纱布，得以看清楚伤口的全貌。
“咦？”
夏衍顿住包扎的手，轻轻翻开伤口边缘……
一旁的瞿天文大惊失色，赶忙阻止。
“你还打算研究他的腿骨不成？这可是大活人，喘气的。不能由着你摆弄。”
老杨翻身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想想也是，活人与尸体大有不同，刚刚差点儿习惯性要下手把肉撕开，看看里面长什么样儿。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意图害人性命，只好作罢。
“明天一早我们去悬崖边儿瞧瞧。”夏衍说，“验证下他说得有几分真言。”
距离霍连秋所计算出的地方的不远处，果然见到凌乱处，夏衍将地上的杂物、泥土收集到随身的瓶子中。
"这是干嘛？"瞿天文问，"难不成你不相信他的说辞。"
"至少没有完全说实情。"
"你注意到他伤口上沾染的脏物吗？"夏衍问。
"枯草、沙子、灰尘和泥，我差点儿吐出来，别提多恶心了。"
历历在目，光想想瞿天文的小腿也跟着疼。
趁他们忙活給老杨找衣服的功夫，清理下来的脏东西收集到透明罐中。
"你什么时候多了这癖好，让老杨知道，非吓疯了不可。"
夏衍白了他眼，瞿天文赶忙闭了嘴。她将两个瓶子放到同处，相互比对。
右侧老杨伤口中的杂物略有不同。
瞿天文凑近细看，隐隐能看见几块儿极小的片状物，看材质像石头，但又过于单薄。
很像……炸碎了的石头残片。
"骨头再硬，也拼不过岩石。他俩撞到一块儿，只听说有把骨头撞断的，哪有骨头毫发无损，石头反倒断裂的道理。能伤到石头的，子弹炸药，莫非又与炸弹有关？"
未等夏衍反驳，瞿天文自己摇头否定，"不可能，他们两个穷的叮当响，饭都吃不上，哪有闲钱搞炸药去。若是有这本事，也不至于混到生活无望，自杀解脱的田地。"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些并非普通的石头。”
夏衍扬起嘴角，得意地解释道："这是页岩。"她又补充句，"霍连秋了解这东西，一眼便认出来了，告诉我的。"
此种石头分裂出明显的岩层，经过雨水的冲刷、腐蚀，变成一片片类似书页的形状，因此而得名。
相对脆弱，碰到薄弱的地方，兴许仅用手指便能掰下几块儿。断落时也是一层层的，与老杨伤口中的岩片异曲同工，大多存在于低山，谷底。
“这座村子所在的地方曾是湖泊。”
“总而言之。这些盐是此地特有的产物。而且只存在于特定的地方。可不是随便摔几跤就碰得到的。”
"悬崖处有沙土、淤泥和茅草，伤口里的脏物在这儿沾染的没错。但此地平整，根本没有断裂的页岩。如果他的伤口真是企图跳崖自杀时无意划上，不应该留有页岩。"
"兴许是他在树林中游荡时无意间沾的。"
夏衍又摇头，"霍连秋说，他观察过。这种页岩仅在悬崖的中断存在少量。其他地方根本看不到。
"除非……他人曾攀爬在悬崖侧面。"
"他说了慌。"
按照霍连秋所指的方向，他们几人兵分三路。
果然在跳崖自杀的悬崖侧面发现了破损的页岩。
曾有人在此处挣扎，一连串的脚印，通往悬崖上层。
而下面正是老杨妻子跌落撞上鱼线惨遭分尸的地方。
"哼，他说自己见到妻子惨死的模样，心中惧怕，临时后悔，恐怕未必是实情吧。不如说他做了场戏，哄骗妻子与他共赴黄泉，结果把妻子糊弄下去，自己使手段脱身。比如……"
夏衍偏过头，瞄到悬崖边的一颗歪脖树。
树杈处的枯叶掉落得比其他位置多得多。
"比如埋条绳子，捆到腰部，演一场亡命鸳鸯共赴黄泉的苦情戏码。"
"神奇逃生，自己留条性命，苟活于世。"
老杨吃饱喝足，面色红晕，毫无此前的悲伤癫狂神色。
瞿天文说得对，演技再好，人的眼睛无法说谎。那种得意和庆幸从眼眶中喷涌而出，不加掩饰。
夏衍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饭碗。
"我，我还没吃饱。"
夏衍将饭碗重重摔在桌上，质问道。
"从一开始你根本没打算过自杀，她相信了你，抱着必死的决心与你共同跳下。可让她没想到的是，你早有准备，有绳子拽住自己。但她没有，等她意识到自己被骗，已然是徒劳，为时已晚。你眼睁睁的目送她掉下悬崖，再遭到鱼线的分割，尸块儿掉落村庄。"
"尚且编造失足落入悬崖的借口，没办法解释。你亦解释不清，一时害怕，只好躲入山林中，避避风头，对吧。"
"我……"老杨的嘴巴徒劳张口，未发出一个字。
"虽不是你亲自动手，但她受你蒙骗，因你而死，你仍是杀人凶手。"
"冤枉，我冤枉！"
"我承认，在自杀这件事儿上我欺骗了她。但我，我也是满足她的意思。她说活着太痛苦，无法再忍受。我，我在旁边，全当是給她加油打气，下定决心。"
老杨仓促争辩道，"更何况，一切是她咎由自取，落得如此下场，皆是天意，与我何干，我也是被她欺骗的可怜人。"
"她把我坑成这般模样，凭什么还要我对她负责？！"
老杨以为自己是来运转，讨到房漂亮的媳妇儿，乐得合不拢嘴，美滋滋下了隆重的聘礼，娶回家门，当祖宗般供着。
偶遇群阔绰子弟，当初调笑。说他是长了绿毛的王八，捡了他们不要的东西回去，还当成宝贝。
狠狠羞辱了番。
老杨这才知道，自己妻子是风月场出来的卖身舞女。年纪大了，色衰，又没有周围的女人会讨富家子弟欢心，钓到供养她下半身的人。
凭着仅剩的点儿姿色，赶紧找个老实人嫁掉。
千挑万选，相中了勤恳老实没见过世面的老杨。
为人单纯老实，肯吃苦，又对她百依爱顺。虽然干的活儿脏点儿累点儿，拿回来的可是白花花的银元，愿意給她花，谁管它是怎么来的。
更重要的是，老杨从未接触过风月场，对她的来历一无所知，当宝贝般珍惜，好吃的好穿的，珠宝首饰，未曾亏待。
到头来，让他在人前颜面无存，自尊扫地。
纸包不住火，被先前的主顾撞见，只能承认。痛哭流涕了场，跟他发了毒誓，早已金盆洗手，从此往后安分守己，相夫教子，做个贤妻良母。
见她楚楚可怜，实在狠不下心。对她是真喜欢，换了个偏远点儿的地方住，离她原来的那些"老相好"远些。
清心寡欲，好好过日子。
就此翻篇，不再追究。
结婚大半年，妻子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老杨心里急，这有妻有子，热热闹闹，才像个家的样子嘛。
试了几次，皆未成功。宽慰他说，养孩子费钱，得先多攒攒，攒够了再生，急不得。
鸡鸭鱼肉，营养品更是不间断，盼着早日生下个孩子。
赚得不少，但花销更大。吃穿用度样样精致，看着寻常的物件儿，个个讲出花儿来。年终岁尾，算算账，勉强够交房租。
这待遇再一增加，恐怕维持不了太久。
俩人坐床上发愁。
妻子給他支了个主意，说光靠死力气給人打工，想赚大钱那是天方夜谭。看那些有钱的老板，个个有自己的营生，以钱生钱，才是致富的正途。
自己认识个搞公司的朋友，日子风生水起，整日出入高级宴会，吃香喝辣。
稳赚不赔的好项目。
老杨农民出身，自小接受的是一份耕耘一分收获的教育，哪里见过什么活不用干，天上掉馅饼的大事儿。
将信将疑，一枚香吻再加几句的甜言蜜语，把他哄得头脑发昏，晕晕乎乎同意了。
狠干半年，从牙缝中挤出的银元，全交到她手中。
老杨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自己着了魔，竟然听信她胡说八道。"
恨不得回到过去，狠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我被她坑惨了，辛劳半辈子，只想回家有口热乎的饭菜，有暖被窝，子孙绕膝，享受点儿普通人的乐趣。自打娶了她，家里面未得安生，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不仅没攒下钱，反倒把之前的结余挥霍没了。"
消费水平提了上来，再想降回去可就难了。
吃的好，穿的好，每月按时送来的分红。不用出去劳累工作，渐渐便不再提生孩子的事儿。到最后，别说孩子，吃饭都成问题，天天琢磨去哪弄钱。
每天累死累活，那么点儿进项都不够还利息的。
滚雪球般越滚越大，被公司套牢，别无选择。再同亲戚朋友们借了钱，孤注一掷。"
不出所料，赔个精光，欠了巨额的债务，无力偿还。朋友情谊恶化，成了仇人，提刀登门讨债，连做工的地方也不肯再用他。
"我们走投无路，没办法。"
搬回村中，盘缠花光了。
只要重操旧业，换取食物果腹。
落差极大，难以接受，活一天算一天儿，没有了期盼。
老杨攥紧拳头，留下两行清泪。
"我恨她，是她毁了我的生活。如果，如果我娶个贤惠本分的妻子，生双儿女，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我自己有手有脚，能赚钱，不乱花钱，本来应该拥有个完满的家庭。都是这个女人，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