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来碗酒。"当街一个曲尺形大柜台，七八个汉子围着。
照道理讲，女人是不可以站这儿喝酒的，夏衍例外。
镇上都传言夏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恶鬼转世，在阎王手里抢回的半条小命，寻常人惹不得。
夏衍自顾自接过酒碗，懒得反驳，因为他们说得并非全是虚言。
半年前在西山乱坟岗，夏衍被只鸟琢醒。
那只鸟通体乌黑，形似乌鸦，但偏偏长着红色喙子，眼睛金黄色，跟着她后头飞，夏衍认不出是什么物种。
它乐意跟，夏衍也没撵，时间长了给它起名字当宠物养。
黑黑，小黑，嘿嘿嘿，反正叫着哪个答应算哪个，全当是个说话的伴儿。
跟夏衍同样不受欢迎的人站在另一头，穿着打满补丁的旧式长衫，被人剪了辫子的头发披散在脑后，脏得直打缕。
他叫胡子余，是个读书人。
胡子余沾着杯中的酒，"孔子曰立志有恒，学完一百个大字，你也能捞个掌柜记账的当当，我教你……"小伙计把酒壶狠狠撂在大柜台上，白了他一眼。
清末年间胡子余进过学，一心盼着高中状元。结果寒窗十余载再一抬头，大清亡了。
"大总统都换了好几茬，使枪的当老大，人一个枪子给你那笔杆子崩喽。"有人起头，酒馆里的人哄堂大笑。类似对话每天来上几遍，胡子余俨然是他们下酒的好作料。
这么个脑子不灵光的人都有酒喝，自己居然只得赊着。也是亏得他有个厉害的娘，手里握着几间房，靠收租子养活。
夏衍摸摸咕咕叫的瘪肚皮，倍感不公。
"哎呀，胡呆子，你还有闲心喝酒？"老远跑来个草鞋麻衣的壮实汉子，冲胡子余大喊，"你家那凶婆子死了。"
他嘴里那凶婆子指的是胡家寡妇，胡子余的娘，筒子巷出了名的悍妇。
"娘哎～"胡子余一惊，酒碗摔地上，连滚带爬往家奔。吃酒的闲人跟去看热闹，没动地儿的也伸长脖子打听。
趁老板不注意，夏衍的手偷偷伸向大柜台里的酒壶……
酒未到嘴，兜里的黑鸟隔着衬里猛啄夏衍的腰，金黄色的眼睛不住翻楞。
"怎么，你说孔寡妇身上能见着钱？"
黑鸟鼻子灵，哪地儿的死人有蹊跷，它通通能给闻出来。
夏衍大喜，欠了大半个月的酒钱，今儿终于开回张。
丢下刚刚到手的酒壶，把鸟头按回兜里，"老板，酒钱先欠着。"
筒子巷，尽头连着三间的石头垒的房子，左边那间破木门半遮半掩，锁头早已不知去向。右边那间似乎刚刚漆过，大红色极其鲜亮。
而中间那间房门大敞四开，门口全是脚印子，里面哭声震天响。
想必这就是胡家寡妇死的地儿了。
夏衍小心翼翼绕过门口的脚印，不算大的院子里面挤满人，与左边房子相邻的那堵墙缺了半边儿，满地乱石块儿，旁边横着胡家寡妇的尸体。
"墙塌了，砸死人。我给她刨出来，人早没气了。"说话的是刘五，带着女儿租住胡家寡妇右侧的那间房。
胡子余一边哀嚎，一边嚷嚷着要找衙门，又惹得周围人哄笑。
如今这年月没有衙门，说是弄个什么警察局和保安团，大事小情全由他们办。可是管镇子的警察局离镇子有二百多里地，等他们赶来，尸体都烂没了。
夏衍从乱坟岗里爬出来，天天瞅着那堆尸体，自然不怕。而且瞅得时间长了，还能研究着看出他们的死了几天，又是因何而死。
兜里的黑鸟则专门闻死人，给她找尸源。夏衍挑着警察人手不足的空档，办点儿警察处理尸体的活，赚点儿小钱维持个吃喝。
夏衍拨开人群，看那胡家寡妇的尸体。
满头满脸的鲜血，混着脑浆子，头骨几乎被砸得变形。胳膊、腿歪歪扭着，像是被砸断。
刘五反反复复跟周围人解释，"我在院子里劈柴火，隔着墙听胡家寡妇骂骂咧咧，说炮灰子给她晾的衣服弄脏了。然后轰的声，动静特别大，她也没再骂人。我合计是不是出事，就撂下手里的活过来。人，人就压石头下面了。"
"这，这墙，平时刮风下雨就掉碴子，我早跟她说过，找几个工人来修修。"
刘五嘴唇哆嗦，着实吓得不轻。
夏衍蹲下身捡起块石头，石头上沾着灰泥子和茅草，用手轻轻一碰，便成了碎沫沫。这东西堵墙缝，再年久失修，的确不结实。
"你听到声音立刻赶来看，人就已经死了？"
刘五拼命点头。
"没瞧见别的人影？"
刘五继续点头，"胡家寡妇跟邻居关系忒差，你也看见了，我们这地儿是堵头，平时没人来。"
"此地有冤魂，如若不除，日后必成大患。"
院子里的人扭头统统望向门外，夏衍扔掉手里的石头，眯缝着眼睛打量门外的道士。
这年月道士不好混，本应蓝色的道袍被磨得发白，点缀着五颜六色的补丁。行头也不全乎，道袍内里穿的是件黑灰色的官服里子，不知道是从哪个倒霉蛋儿身上扒来的。
拂尘更是逗，像暮年的老太太扮俏，稀稀落落几根毛凑一小撮。
看面容倒是年轻，二十岁出头的模样，故作严肃，然后一说话露出两颗小虎牙，跟经验老道几个字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年纪轻轻的，干点儿什么不好，弄这装神弄鬼封建迷信的玩意。
夏衍轻蔑地哼了声，复又低头研究胡家寡妇的尸体。
见没人理他，道士急了，自己给自己打圆场，"哦，我说的是天机你们可能听不懂。用通俗的重复一遍，就是这胡家寡妇死得蹊跷，绝不是墙倒砸死人那么简单。要是不帮她寻到凶手，安心入土，小心找你们在场的挨个算账。"
"当然了，你们想要化解这场灾祸也容易，待我找到胡家寡妇的冤魂，问问清楚，把那害死她的人抓住，你们自然也就安全。只不过嘛……"
道士说着，从兜里掏出两枚银元把玩，眼睛里闪着精光。
夏衍扁扁嘴，敢情他是来抢自己生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