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看不见面容，但梦蝶语气黯然，仿佛每说一个字，都是把自己的伤疤一点点揭开一般。但耿耀也知道，此时把话说出来，或许对梦蝶更好些。
“那……姑娘是为何与师父决裂的？”
梦蝶缓缓说道：“现在想来，那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大事。只不过四年之前，年轻气盛，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现在想来，不过是孩子气般的争执罢了。每每想起此事，我都后悔不及。可惜世间方术千千万种，也没有一种能把时间倒转到四年之前，我决然不会再跟师父说那样的话。
“四年之前，我本与师父隐居山林，不问世事，专心修炼方术。但那时白辰上任，南唐朝野动荡，人人自危。白辰的狼子野心，人尽皆知。南唐上下都流传着白辰很快会举兵南下的谣言。师父本不愿过问朝堂上的事，可据她所说，她有一个妹妹在南唐朝中担任要职。她们俩平日从不联系，甚至都不同书信——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可师父对她那妹妹极其关心，又曾受过你父亲的恩，听说南唐情势紧张，便要为了她那妹妹重新回到朝野之中，去插手这持续百年的两国征战。”
耿耀小心问道：“那……莫非梦蝶姑娘反对此事？”
梦蝶点了点头，“那时我不谙世事，觉得这世间到处都是污秽不堪之物。我们这些方术师自当遗世独立，不应插手这些俗务。曾有些方术师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在朝廷中谋个一官半职。这样的人，历来都为纯正的名门大牌所不耻。方术师追求的终极目标，应当是长生与大道。插手世间俗物，尤其是南唐北魏之间的争端，便是南辕北辙，彻彻底底地走错了路。”
梦蝶说着，便苦笑了一声，“现在想来，那不过是孩童般的意气之争，但那时我却视其为众生的信条。当师父告诉我她将要上朝拜见南唐皇帝时，我与师父大吵了一架。我质问她为何突然对功名利禄如此执着，不惜放下身段与朝廷的人为伍。师父曾苦口婆心地与我解释过，她不是为了什么功名，而是为了终结乱世，让她那个我素未谋面的妹妹能得到解脱，也算是对耿大人的报恩。”
耿耀心中暗自叹息，原来父亲还曾与方术师有如此之深的一段渊源，也不知当初父亲是怎样有恩于梦蝶二人，可梦蝶并未细说，耿耀也不好打听。
梦蝶接着道：“可那时我哪里听得进去？方才那些大道理，都是师父教给我的。在那时我便觉得，这是师父对我的背叛。我愤而出走，宣誓与师父断绝师徒间的联系，从此永不往来。
“在那之后，我便来了北魏。过了两年，我冷静下来，又长了些年岁，看到北魏这些年在白辰掌权下的境况，方才略微了解了师父的良苦用心。我心中后悔，本有回南唐找师父的打算，可就在这时便收到了你父亲的信。耿将军为了搭救你时，曾先写信给我师父。可不知为何师父音信全无，耿将军心中焦急，这才写信给我。”
情况与耿耀所想，差距不大。从王闲云说出她们师徒间不睦开始，再联想到梦蝶火爆的个性，耿耀也大致能猜到师徒之间究竟有什么隔阂。他问道：“那，梦姑娘在把我护送回南唐之后，可有下一步的打算？”
梦蝶沉吟半晌，道：“还未想好。若不出意外的话，将你送回南唐之后，我的确想去找师父。四年没有下落，再加上耿大人说师父书信联系不上。我隐隐有些担忧。”
见梦蝶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感受，耿耀心中暗喜，宽慰道：“姑娘不必担心。王大哥说你师父的方术在当今天下堪称第一，又有谁能对她不利？”
梦蝶愣了愣，点头道：“说的也是。但不管怎样，我还是要去找她。四年时间，也算是个心结了。自己犯的错，我要亲口在她面前承认。”
如那次在客栈中两人交心一般，这一次，换梦蝶在耿耀面前吐露心事。耿耀心中一动，如上次梦蝶一样，双手握住梦蝶的右手，激动道：“姑娘若不嫌弃，等回了南唐之后，我陪姑娘一同去吧？”
梦蝶大羞，轻轻将耿耀甩开，娇声喝道：“没大没小！”
耿耀嘿嘿笑着，挠了挠头，“上一回在客栈里，梦蝶姑娘不也握住我的手了么。”
“那不一样！”梦蝶争辩了一句，随后大口喘息几下，平复心情，继续道：“还有，那个王闲云的话，不能全信。他刻意提起认识我师父的事，必定有其用意。此人身上疑点重重，一定要小心提防。”
“可是，他既然能破了姑娘的方术……”
“那是，我自己学艺不精。”梦蝶仿佛是在逼着自己相信一般，笃定道，“师父平生最恨男人。那王闲云整日油嘴滑舌，举止轻薄，又看着懒懒散散，无论怎么说，都是师父最厌恶的类型。师父若真认得他，他恐怕也活不到今天。”
如此理由，实在有些牵强，但耿耀把话咽了回去，没有再争辩。提起王闲云时，梦蝶显然心情复杂。这世上，也许真的有人武功能高到让梦蝶对其束手无策。但能像王闲云那般轻而易举地破解方术中幻术这样玄妙的技巧，定是对这幻术本身极为熟悉。
耿耀在心中暗暗记下此事，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雪，道：“姑娘，咱们差不多该上路了。王大哥要等急了。”
梦蝶也翩然站起，道：“的确，无论怎样，他应该暂时不会对咱们不利，暂且先上路吧。”
女子心情显然好转不少，耿耀正转身要走，梦蝶忽然在身后道：“谢谢。”
耿耀笑了笑，故作潇洒地摆摆手，“小事一桩。”
两人回到宿营的火堆旁时，差点没有认出来。
昨日在地上睡过的痕迹都消失得无印无踪，地面上火堆残留的痕迹也不见了。王闲云正在一旁打点行囊，给栓在树上的马喂些干草吃。
见两人回来，王闲云并未再提刚才的事，打趣道：“两位谈情说爱可尽兴了？把脏活累活都丢给我来干。”
梦蝶并未理会他的调侃，道：“是你把昨日的痕迹都清理干净了？”
王闲云道：“‘鸦羽’的人，嗅觉比狗还要灵敏。若不把痕迹清理掉，他们顺藤摸瓜，很快就能找上来。当然，”他耸了耸肩，把绑着马的绳子解开，跨上马背，“这也不过是延缓他们的进度而已。我们都不是精于此道的人，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被他们抓到。不过，能多拖一日，便是一日。”
耿耀道：“多谢王大哥了。若非王大哥这般心思缜密，恐怕我们早就被捉住了。”
“无妨。只要梦蝶姑娘不再对我喊打喊杀，咱们一路平安。多出些苦力，我也认了。怎么样，现在上路吗？”
耿耀和梦蝶也都各自上马。梦蝶道：“往前十四日路程，都是山间小道，随后便是宛城。抓紧行程的话，或许还能再提前两日。”
王闲云道：“一切都听梦蝶姑娘的安排。”
见三人暂时和解，耿耀兴奋地一拍手，道：“那就出发！”
三人策马扬鞭，重新上路。雪地上，只留下一片凌乱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