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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饮药

“你说,活这么长有什么意思啊?”树影疏疏,正午的阳光把水泥看台的漆晒得发烫。两个女孩坐在一块仅够容身的树影之中,说话的那个痞里痞气地叼着一根棒棒糖,向前岔开双腿,把膝盖以下的腿晒在太阳底下。宽松的夏季黑校裤和板鞋的白鞋缘被晒得发烫。

“又开始你的存在主义危机了?”坐在她身旁的女孩屈起左腿踩在水泥台边缘,从朋友裤兜里掏出一块阿尔卑斯,喀拉拉地剥起透明糖纸。奶棕色的糖块被热得有点融化了,她把糖块放进嘴里,又舔了两口玻璃纸。

“不是。人总会胡思乱想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了,’因为我胡说八道,所以我才是人’。”说话的那个甩一下长辫子,扁起嘴来,棒棒糖的杆子翘到她鼻尖上。

她身边的女孩把糖从左边腮帮子顶到右边腮帮子,糖磕上她的牙齿,磕出格楞格楞的响动。一大群女生在隔壁的树影里叽叽喳喳、推推搡搡,各式各样的嗔怒、嬉笑、絮语、起哄和平静的讲述因着那隔开树影的一线阳光而离她俩远了去,背后槐树上传来的稀疏蝉鸣稀释了她俩的沉默。正午的空气在太阳底下不知疲倦地蒸着,蒸着那些年轻的、绑着马尾辫的女孩们,蒸着那些胡话和青春痘儿,蒸着年轻的心。陆贺成垂下眼脸,疲倦地眨了眨,眯着眼盯住脚下晃动的叶影。一阵风打着旋儿拂过来,拍一些枯叶和尘土在她们脚下。这是一个具有隐喻性的场景。女孩们的头发被吹得挂在嘴角,此刻有刘海的女孩连忙伸手遮挡整理。很多女孩的眼球还隐藏在肿胀的眼皮底下,她们的梦还没有随着皱纹爬升而真正地舒展开来。

赵华翎嘴里的阿尔卑斯融化了一半,被她咔咔咬碎。她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升旗台,此时总算开口:“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意思也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陆贺成向她偏过头来:“嗯?”

“你的存在主义危机。”赵华翎看向陆贺成。

“哦。”陆贺成说。

“那你说,为什么要过这么没意思的日子呢?”陆贺成说。

“你又野了是吧,怎么的,你还想去掏地洞啊?”赵华翎眉头一皱,说话间又嚼了一口满嘴的糖渣子。

“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陆贺成叫起来,嘴里的棒棒糖差点掉到裤子上,她用沾了土的手接住,然后对着赵华翎生气地皱起鼻子,“要不是你多这一嘴,我说不定在哪个神仙地方公费旅游呢!”

“你呀?你还想去神仙地方呀?”赵华翎看着陆贺成的窘相乐得眉眼弯弯,两颗小虎牙呲在唇边,顺势拍了她大腿一把,“你去星海广场一日游吧你!小摊卖的可丽饼你都买不起,想吃着得现搁边儿上支棱一煎饼果子摊儿凑齐了二十块钱再买!”

陆贺成很响地啧了一声,气哄哄地把棒棒糖扔到看台后边儿去,底下登时响起几声喊叫,陆贺成腾地站起来,用那只黏糊糊的手拉起赵华翎的胳膊冲下了看台。她一步一个台子蹿了下去,引得后面那群女孩一阵哄笑。她回头去看,看到被她扯着跑得一脸不可置信、刘海儿烂糟糟地糊在额头上的赵华翎,还有渐渐远去的看台和树荫。

“快集合了,正好下来吧。”陆贺成停在操场中央,气喘吁吁地露出一个鸡贼的笑脸,“你发现没有?”

“我知道,快一点了。”赵华翎喘着大气说。

“不是。”陆贺成鸡贼的笑容里多了几分得意。

“怎么的?”赵华翎斜眼盯住她。无事笑嘻嘻,非奸即盗。

“你现在说话都有北京味儿啦!”话音刚落,赵华翎就举着那条沾了糖浆的胳膊追打陆贺成。陆贺成用脏兮兮的手掌左右推挡,不料赵华翎来势汹汹,陆贺成寡不敌赵,校服白T上沾了星星点点的粉色糖渍。恰好集合号在这时候响起来,恰好赵华翎此时收手,恰好一粒汗滴从陆贺成面颊上滑进衣领,恰好学生们从整个操场的四周集拢过来。又恰好此时一阵清风吹动她们额上细发,恰好一片流云在太阳旁被镶住半条耀眼的金边。赵华翎望着陆贺成笑了笑,陆贺成跟她做了个鬼脸,两人走进队伍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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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是怎么死的啊?”陆贺成问。赵华翎摇摇头。

“你快点,你不讲,咱俩只能原地踏步。”陆贺成说。

“怎么的,你还想要咱俩来点什么进展?”赵华翎面上写着好笑,一眼瞥过来。

“交换信息嘛。快点儿的。”陆贺成挤挤眼睛。

赵华翎笑笑说:“你之前可不是这样儿。”

“我之前怎么样儿?”

“反正不是这样。”

“你描述一下啊!”

“这怎么讲呢?我可不知道。”赵华翎笑说。

“别搁这耍我啦!”陆贺成恨得呲牙咧嘴。赵华翎对着她耸耸肩。

“别学我啦!”陆贺成喊道。赵华翎噗呲一下笑出了声。

赵华翎觉得自己不该提这一茬。过往那个陆贺成的一切历史都是火药的引线,它好像外科手术后一个精巧的刀口,上边儿绞着一道又一道的缝线。现在那伤口已经结痂,创处却时不时在雨天阵痛。如果现在上手揭开,那她曾经的狼狈和恐惧将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外,倾泻成一地狼藉。

陆贺成是怎么死的呢?其实她自己也不甚清楚。她只知道那天以后所有认识陆贺的人再见到她都要在吞吞吐吐后随上一句节哀顺变。她总是梦到陆贺成,梦到树荫、糖果和天边沉重的云彩,梦见簌簌作响的东风。她老是想念她吗?也不尽然,醒着的时候很少了——在见到这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活宝之前,的确是很少想到的。

当时在想什么呢?仔细回忆起来,的确有一些蛛丝马迹。坊间传言她死了,坊间也传言监兵死了;她当时不相信,两个人怎么能死到一块儿去呢?后来她信了,不是看到了尸骨,而是见了麒麟。麒麟面色比刚蒙的鼓皮还差,满眼的辛酸悲壮。这么一来她就懂了,陆贺成准是回不来了。——不是骗人,准是回不来了。

“想什么呐?”陆贺成探着头问,眼睛瞪得满脑门子都是抬头纹。

赵华翎深吸一口气,说:“我只知道一点儿。剩下的你得自己打听,但我建议你不要去。”

陆贺成正色道:“好。”

“她是叫人给毒死的。”赵华翎说。

陆贺成纳了闷儿了:“按说不应该啊,我什么花花草草没见过呢,怎么能叫人给毒死呢?”

“什么花花草草!毒可不止是花草里的东西。”赵华翎呵斥道。

“那也不应该啊。”陆贺成说。

“她当时没得选。”赵华翎说。

“世上没有没得选的事儿。”

“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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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贺成把手一伸,摊开的手掌上有两道交错的刀痕。

女娲站在她对面,看着陆贺成身上吊的铁链子和深深垂下的头,说:“都退下,我自己审。”狱卒从门口鱼贯而出,带上牢门。她从头上拔下一支玉簪,几根白发随手而落。

“孟章,你看看我。”女娲低声说,声音邪邪如鬼魅。她用玉簪戳了戳陆贺成头顶和脸侧,然后用力顶住陆贺成的额头,生生把她的头顶了起来。

“孟章,你看看我。看看我的白头发,”她脸贴近陆贺成耳际,“我为了这事,一夜之间,鬓发全白。你此时闯祸,不是欺负我吗?”

陆贺成的头微微一动,用尽了全身力气似的缓缓仰起脸来,双眼惺忪地望着狭小囚室顶端一星明亮的天光。女娲拿开玉簪,随手扔在脚边。她退开一步,说:“讲吧。别逼我给你下最后通牒。”

陆贺成干裂渗血的嘴唇张了张,眉头微动,像是要笑,出口却成了虚弱的咳嗽。女娲把陆贺成咳在她脸上的血沫用袖子抹去。她觉着自己方才话多,于是此时安静地等着,从上到下打量着陆贺成刀痕遍布的身体。

“杀吧。”陆贺成喃喃道。

“真的不说吗?”女娲面露遗憾。

此刻陆贺成头一垂,昏了过去。女娲小叹一声,招来狱卒,叫“上药”。领头的狱卒立刻打发一个手下出门,不一会儿这人回来,托着一个木托盘,上置一块水红色真丝软垫,垫上一个粗拙圆润的龙形红泥小瓶,拇指般大,色如朱砂。女娲翘着指头拈起小瓶,拔开瓶盖,一个狱卒抓着陆贺成的头发猛力拎起来,露出她死白的一张脸。女娲把小瓶递到她嘴边,把里面的液体一股脑儿倒了进去。一滴紫红的药液从陆贺成嘴角挂下来,女娲将那小瓶随手一扔,拍拍陆贺成皮包骨的脸,说:“不要客气。”便转身离去。出了牢门,她不理狱卒的大礼,交待看好陆贺成后扬长而去。

当晚她叫林升待寝。林升问她:“为什么不杀了她呢?”她反问:“要是你,你怎么做?”林升稍一思衬,答:“剐了。”女娲轻笑:“那太便宜她啦。”

林升追问:“那怎样?”

女娲翻个身,说:“你且看吧。”便再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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