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二十七年四月十二日卯时上二刻，鹊山西坡孟章军营驻地。
起床的哨子声吹响，山上雾气蒙蒙，这里昼夜温差极大，有时候清晨就是云山雾罩，宛如仙境一般，有时候又细雨蒙蒙。火把和哨子是雾气弥漫时必不可少的联络工具，此刻虽已经天光，沈砚韬手里依然举着火把来到十步之外的另一个营帐——楚天遥和龙嫣养伤的营帐前，龙嫣当时被朱奕一击，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不过这次沈砚韬没再给她胡闹的机会，每天到点喂药，药里都混下了曼荼罗，没到她伤好的时候，别想下床了。
从那天围城之战后，楚天遥就再没好好说过一句完整的话，问什么都是单音节回答一切问题，每天木然地吃饭睡觉操练，好像那一战打碎了他的魂魄。
哀莫大于心死，也不过就这个样子。
沈砚韬不明白，楚天遥为何颓废成这样，一战未捷还有下一战，又没有什么重要的人死去，何至于此。但他没有时间去安抚一个年轻小伙子的情绪，麒麟的名头已经打出去，楚天遥上不上战场都已经不重要，麒麟现世的消息传出去，多得是各怀目的的人要借题发挥，只要这小子在他手里就足够了。撩开营帐帘子，里面的人都还在沉睡，沈砚韬又转身离开，望着茫茫雾气，潮湿带微微闷热的天对他而言反而舒服多了。
沈如皋扛着偃月刀从雾气中走来，他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整个人清爽英俊了很多，跟之前的样子大相径庭。他拎着一个酒囊，眼袋有些明显，昨两天的攻城战都是他带兵打头阵，看样子就知道累得不轻。
“岑川那里有信了？”沈砚韬问，他知道按照计划，神鲛军多半已经到达江陵，三日后溯游至凤凰郡。
沈如皋把酒往沈砚韬怀里一塞，点点头：“到了，洛将军跟杨定邦在乌衣县干了一场，没有恋战，立刻就撤退南上。”
“嗯！”沈砚韬点点头，表示认同洛将军的做法。洛婴华领兵神鲛军多年，行军果断诡谲，今次出来小试身手想必难不倒他。
“我带三队人马，今日下山去接应洛将军。东海郡已经安排得差不多，只待奇袭破城。如一切顺利，他们从东往西推进，我们自西而东，两军在初云郡会师之日，便是光复我龙都荣华之时。”沈如皋抚着偃月刀的刀柄说道。
沈砚韬大大灌了好几口酒，烧刀子的烈从喉头直插到胃里，喝完便把酒囊递给沈如皋道：“光复龙都！”
“光复龙都！”沈如皋大笑着喝完剩下所有的酒。
一天天的战火，一天天的尸堆，那一天好像很远，又好像近在眼前。
“再给我三天时间，杀了朱奕我立刻下山跟你们汇合。”沈砚韬知道沈如皋想说什么，直接把话头给堵住了。
沈如皋心里也跟明镜似的，道：“你知道就好，伤兵我全带走，山下有粮药，这里接济不上了。听说杨定邦已经拔营赶往肃羽城，我们不宜恋战。不是怕那老匹夫，好钢用在刀刃上。”
“嗯！”沈砚韬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听，应了一句。
“还有件事，听鲤官说，杨定邦还在乌衣县附近遇流寇袭击，一口气斩杀了一百多个流寇。在沫央渡口附近，又杀了五百多流寇。真是奇了怪了，雁翎军的名头在蓬莱这么响，合着好欺负的雪鸿军都没事，专挑雁翎军的军粮抢。”沈如皋说道。
沈砚韬不屑地说：“人饿疯了的时候，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那倒是！”沈如皋若有所思。
“诶，对了，很多天没看到巫咸了，可有消息？”沈砚韬狐疑地问。
沈如皋摇了摇头，回答：“真没注意，有五天没见他人影了。这几天打得天昏地暗，顾不上他。”
雾气之中走出来一个高且瘦的人影，他的声音带着毫无分量的缥缈感，就像不是人说出来的话：“巫咸大人被玄章杀了！”
沈砚韬与沈如皋两人诧异地看着他，沈砚韬对他还有印象，这个人是玄墨，苍琉辉收的徒弟，不过统共匆匆见了一面，并没有太过深入的接触。之所以有印象，就是因为整个军营里只有这个苍琉辉的徒弟是带着特制的口罩遮住了大半边脸。
“一个时辰之前，就在星躔台附近。我离得不远，待我听到打斗声赶去时，巫咸大人已经被生死书夺去性命，救不回来。我只得独自赶回通报消息！”玄墨单膝跪下，禀告道。
“此话当真？！”虽然沈如皋自己都觉得这话问出来跟废话没什么两样，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巫咸大人本是在布置移灵结界，想要切断涅槃火山对朱雀神脉的灵力联系，所以这几日带着我在鹊山各个重要方位勘察，排布阵点。星躔台附近是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机窍所在，巫咸大人以身犯险，结果惊动了玄章，玄章尽管身受重伤，灵力受损，凭借生死书还是……请将军降玄墨保护不力之罪，我未能护卫巫咸大人平安归来，罪该万死。”玄墨很清楚他们想要听什么话，这一席话足够为自己开脱。
沈砚韬扶起玄墨，无奈地说：“你尽力就好，生死有命，我孟章感念巫咸大人身死殉道，如蒙不弃，阁下可继续为我孟章效力。”
“谢将军宽恕！”玄墨作揖长谢。
“这样，山上战况激烈，你随沈统领去迎洛将军，洛将军营中还有一位法华宗巫姑苍鹃，法华宗的事务以后由她做主，你到她身边去。”沈砚韬安排道。
玄墨起身，扶了扶背后的白骨弓箭，主动请缨道：“我是沙龟部族，不以占卜为长，倒是愿为御史鞍前马后驱策。”
“好，既然如此，便与我孟章并肩作战！”沈砚韬大大方方地答应。
沈如皋没说话，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小伙子，总觉得他身上有股说不出来的阴森感，尤其背后那白骨弓箭看起来尤为渗人。玄武族的沙龟部族生活在与十方森林一山之隔的屺莽沙漠，长于杀伐格斗，但是一直都屈从于十方森林蛇龟部族，苍琉辉好歹知根知底，是明面上跟玄章决裂了的玄武人。而这个玄墨，姓玄，多半是有蛇龟部族中王族血统，怎么就跟玄章杠上了？玄武四姓内部恩怨向来不为外人所知，沈如皋就更加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