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姐姐，许鹏的成绩却很糟糕。语文作文编不出一个自然段，数学一百分他只能考二十分，英语连字母表都背不全。
每个月把成绩单交给奶奶，让家长签字的那天，都是许鹏的受难日——奶奶会拿起扫把，厉声训斥着：
怎么就考了这么点？是不是在学校不学好，整天混？
每当这个时候，许鹏只能到处乱窜着躲避，因为他确实不学好，确实整天混。
轮回在奶奶进城照顾姐姐那一天被打破，寄宿在姑姑家的他终于不用担心成绩单和家长签字了，因为姑姑根本不在乎他考了几分，签名字甚至比算账还要爽利——于是乎，他终于自由了。
可是，姐姐想让奶奶回来？这可不行！
但许鹏没有出声，因为他没有发言权，这是父亲和姐姐的主场。
听到女儿的提议，父亲想也不想，直截了当地回绝：
“不行！高考更重要，不怕花钱，挣钱就是给你们花的，学业不能耽误。”
“……行吧行吧。”
许若哭笑不得。气氛舒缓的工夫，母亲端着一盘煎饼过来了，她把盘子放在桌上，瞪着眼训了一句：
“若若，这也是跟小鹏打打前站嘛。你是不用我们操心，可小鹏咋办，马上就小学毕业了，肯定得让他进城去念书的嘛。”
电视里小动物们的喧嚣声突然如退潮般离场。
许鹏手中的遥控器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盖子被摔开，电池跳了出来，骨碌碌在地上翻滚着。
他惊恐地站起：
“进城？”
“这么开心？”
母亲白了他一眼，又把碗筷放在了桌上：
“来吃饭！”
☆☆☆
怎么会就要我进城了呢？
许鹏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听着听着，话题居然来到了自己身上。
同村的孩子少部分小学毕业就不念书了，大部分家庭会把孩子送到镇上的初中去读书，完成九年的义务教育。九年义务教育后，大部分人都止步于初中教育，少数拔尖的能考进县一中，怎么说也是个高中生，也算有文化了。
至于考大学……只有零星几家有这样的福气吧。
大部分山村人家的孩子，已经被这一层层的筛子筛掉了。
餐桌上，一家人咬着煎饼，就着豆瓣酱，开始了激烈的争论。许鹏依旧没有发言权，家里两个大人一个小大人完全不把还是小学生的他放在眼里，对于“要不要送许鹏进城念初中”这件事轮番争吵，气氛剑拔弩张——许若旗帜鲜明地反对道：
“不行不行，小鹏这个情况不适合送进城。他成绩不好，送过去也是白花钱，还容易跟城里的孩子学坏。”
“你怎么知道他以后成绩不行呢，村里的小学老师混日子，学生偷鸡摸狗，怎么就不能是大环境把小鹏带坏了？”
母亲不甘示弱，她用筷头戳着桌面，硬木板梆梆作响。
“好好好，是小鹏被带坏了，可我们家条件本来就不好，择校费，租房子，生活费，学费，那一样不是冤枉钱？只要有心学，在哪里都一样，我在镇上的中学不也照样考进了市里？”
许若列出了一大堆反对的理由，可母亲完全油盐不进：
“镇上和市里能一样吗？我就是想让小鹏好，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尽说风凉话呢？钱又不是你出，你急什么？”
“妈，我难道不是你女儿？我不是为了我们家？”
许若争辩道。
“你知道你是我女儿，怎么不顾着弟弟？”
母亲不依不饶地反问。
“嚯，我怎么不顾着弟弟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扶弟魔，你是不是非觉得扶弟魔才算好？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这样只会把小鹏惯坏了！”
许若来了火气，她蹭地站起，指着许鹏，怒视着对面饼咬到一半，披头散发的中年女人。
“好啊，许若，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我就惯，我乐意惯着小鹏，家里就这么一个男孩，我不管他惯谁？”
饼没吃完，母女俩却吵得热火朝天，父亲几次想要拉架，却不知道如何加入战团。最后，这场争吵以虎头蛇尾的方式结束了——许若眼圈一红，嘴巴一撅，哭着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咣当一声关上了房门，巨响震得房梁也颤了颤。
父亲铁青着脸收拾碗筷，去厨房洗碗去了，母亲坐在凳子上抹眼泪，一边抽泣，嘴上一边止不住地说着“真是女儿大了不由娘”“念了几年书就反天了”“白养这么大了”等等，看得许鹏只觉得好笑。
也许是女儿进了房，丈夫又做家务去了，母亲想找些依靠，或者说心灵的慰藉。她冲许鹏招了招手，让他过来坐，没在意小儿子因害怕而颤抖的身子，自言自语道：
“小鹏，你可要给我争气。妈妈明年就把你送进城里去，让你念最好的初中，多少钱我都愿意交。”
许鹏低着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自己的母亲——告诉她，其实自己根本不想进城？
虽然对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有些向往，但更多的，他是惧怕。
他担心在那个环境，一切都是陌生的，自己家里穷，没有熟悉的人，会被别的同学欺负。
自己的成绩一塌糊涂，即使告诉了老师，老师也不会帮他做主。
他也不想念书，甚至连初中他都不大情愿去上——他不想学，他只想玩，虽然他知道只玩是不行的。
可他就是只想玩。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他的心智像野草一样茂盛生长，可绝长不出母亲期盼的那朵花来。
母亲依旧喋喋不休着，说些胡乱的词汇，许鹏听乏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模样让心头憋着火的中年女人愤怒异常：
“许鹏！你能不能争点气！不吃馒头蒸口气，你看看你姐姐，再看看你，人家小学的时候天天考双百分，你往家里拿过一张奖状吗？”
“……”
许鹏蜷缩成一团，他感受到了母亲转变的矛头。他低下头，嗫嚅着说：
“我以后一定努力……”
场面话。
努力什么，为什么要努力？我又不喜欢学习。
可现在不得不这么说，因为对面是一座火山。
“以后？我看你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女人大声叫骂了起来，“我白生养你了，从小到大你吃的比姐姐好，穿的比姐姐好，我们心思都用在你身上，你还样样都不如她……”
许鹏感受着母亲狂风暴雨般的辱骂，他的脸像火烧一样滚烫——其实他一直都知道的。
知道什么呢，父母的偏心？
因为自己是老小，又是男孩子，所以几乎抢尽了姐姐的宠爱。姐姐的衣服一年一买，自己的衣服一季一买，家里烧肉，自己的碗上满满一堆，姐姐却只有零星的几块。玩具的话，有一年带姐弟俩上街，姐姐想要塑料洋娃娃，母亲嫌她糟钱，自己想要变形金刚，母亲却宠溺地答应了——
他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姐姐很委屈，尽管她看起来很阳光，但这些年来心里压抑了许多不满，这次怕是借着送我进城上学的口子发泄了出来。
他知道姐姐之所以努力学习，一小部分原因是要甩开自己，向母亲证明自己比弟弟有用。
许鹏什么都知道，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没有人在意他的意见，因为在所有人看来，他还小，不懂事，好处都被他占尽了，而且心安理得。
在心中一股莫名力量的驱使下，男孩犹豫地，吞吞吐吐地开口：
“妈……别送我进城了吧。我就这样，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