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喜欢林阿姨的事，父亲生病的时候对祝俊说过。父亲钟意林阿姨，工厂年终舞会上第一个走过去找女工跳舞，太紧张错牵了妈妈的手，于是将错就错和母亲共舞并由此走到一起。父亲说那种场合你第一个站出来，找谁跳舞就等于和人家约会，还说男人要有义气和豪气，自己的选择不管对错都要担当起来。
祝俊不太认同，很为父亲和林阿姨感到惋惜。不过父亲真和林阿姨走到一起，这个世界上便没有了自己，对祝俊来说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悖论。如果是自己，肯定不会像父亲那样，爱人是一生最重要的事之一，抓错手就松开道歉，然后再找心爱的人呗。当时祝俊绝对没有想到，日后置身其中，他还是做了和父亲一样的选择。
过了一会儿，母亲接着说：“这只是妈妈的想法，也许妈妈错了。你和爸一样犟脾气认死理，你爸活得简单，你读书多想得多什么都闷在心里，妈知道这两年你过得辛苦，家里的担子你都担了起来，一二十万借债呢，两年时间都还了，就是大人也很难办到啊，这中间你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才换来的啊。”
“妈，别说了，我不苦。”
“苦不苦你心里清楚，妈也清楚，眼看着你脸上笑比以前少了，话也比以前少了，以前你和猴子乔侨他们在一起说说笑笑多热闹啊，现在人多不见你笑，一个人的时候便拧着眉，好像有操不完的心事，在小屋里面时不时叹气，可能你自己都没觉得，你还是个孩子啊，怎么能像老头子一样哀声叹气呢？妈不想你这样，妈要看见你开开心心蹦蹦跳跳，不想看你愁眉苦脸，如果你不开心不快活，就不要再做这累人累心的公司了，如果你和曾奕……”
“妈，我和曾奕挺好。”
“是挺好，是挺好，”母亲点着头说：“你看许欣时，眼睛是亮的是放光的，嘴角眉梢都含着笑；你和曾奕在一起，客客气气有点生分。我原想时间久了，你和曾奕会越来越好，就想我跟你爸一样，刚开始那几年，你爸也不知道疼人，我盯你爸特别紧，不准他跳舞，不许去女工车间，不准他再跟林阿姨说话，两人闹了不少别扭生了不少闷气，后来有了你在一起生活久了，互相脾气都摸透了，就越就越顺溜了，再往后就谁也离不开谁了，这就是过日子啊。”
祝俊静静地听着，自己也会像父母这样“过日子”？不对，自己是爱曾奕的，没错，一开始就是爱曾奕的！
“你爸走了以后，没事的时候我就闲想，对老头子我是不是看管得太严了，人这一辈子有多长呢，几十年看着很长，其实很短，一眨眼就过去了，好不容易来世界走一遭，为什么不能让更他更舒心畅快一点，你爸喜欢文文静静有文化的，林阿姨高中毕业自修了大专，长得也好，刚好是你爸喜欢的类型，她也对你爸也有意思，我当时就该放手的，结果抓手不放占了几十年，如果当初你爸找了林阿姨，他可能就不仅仅是劳模，可能是更高的领导了，他会更光彩更幸福吧？”
“妈，你别瞎想了，我爸是爱你的，他对我说过，选择你这件事他不后悔。”祝俊说。
母亲笑了，眼角皱纹都舒展开来：“你爸就是个傻子，我做什么饭他都说好吃，别人怎么算计他，他都从来不说别人的坏话，自己吃亏受力，非要扛一个好人的虚名。”
“我爸本来就是好人，从里到外的好人！”
“就算是好人吧，大伙都这么说他，人走了好歹落了个好名声，不说你爸了，妈就是不想你像你爸一样自己背着委屈活，那天听见你醉酒说出窝在心里的话，知晓你还一直惦念着许欣……”
“妈，我什么时候说还惦念着她？什么时候喝醉酒说的？我都说什么了？”祝俊急急地问，一面拚命回想，最近哪一次酒喝醉酒，对母亲都胡说了什么。
“许欣这孩子呢，是个好孩子，就是太干净太清冷了，不如曾奕随和，不过妈的意见不算啥，主要是你喜欢……”
“妈不要说了，我不会再和许欣好的，我爸最后说了，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和她在一起。”
“唉。”母亲长长叹一口气：“你爸的话不是圣旨，就是圣旨也不就是对的，你爸他是老了，病了，糊涂了，人老了得病了说的糊涂话，不能当真的。”
“没有！我爸他没有老他没有糊涂！”祝俊高声叫。
“你爸就是老了，”母亲坚持说：“他不是神仙，得了那种病，打针吃药疼了那么久，说句犯糊涂的话也是正常的事。他健康的时候不会说，年轻的时候更不会那么说，属于自己的事绝不会推给别人办，他一辈子要强，不会麻烦别人，最怕被别人看不起。只是被逼到了那一步，躺在床上再动不了了，他实在没时间没办法也没有机会了，他只能把想做的遗憾的事都交给你了，你是他儿子呀！他太想把一辈子扛着的尊严扛住，掉在地上的一点也要捡起来，他没法捡只能指望你了，要是他还能多活几年，他绝对不会对你那么说，绝对不会要你做什么、要你不做什么的，不会的，他不会的。”
再忍不住，祝俊眼泪滚烫地流出来。
“那是特殊时刻你爸说的脆弱的话，不是他正常的心意。以前你爸遭人忌恨、被人排挤，被当官的打压穿小鞋，难听的话比许老师说的狠多了，他都没有压垮，全都忍下来扛下来，用行动怼回去，拿事实打对方的脸。放在以前，许老师上门说的那一堆话，你爸是不会放在心上，他会听许老师讲完，客气地说出自己的意见，一起商量解决办法，他平常常说‘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你爸很尊重文化人的，只是这一次，他实在是太虚弱了，没有气力也没有耐心了。”
许父来祝家时，祝俊没有在场，当时的情况都是听父亲的徒弟钢炮大力转述的，之后对许欣父亲一直耿耿于怀。
母亲说：“许老师不是不讲理的人，他就是太认自己的理了。做父母的都想自己孩子过得好，我们家和他们家差别大，我们没有想强攀，就是认为孩子们的事该由孩子们做主，许老师却都规划好全管下来，许欣没有母亲，也不怪他多操心，只是管得太多太严了，对孩子没有好处。”
“他现在已经不管许欣了。”祝俊说。
“不管了？谁把他说服了，还有谁能把他说服呢。”
“许欣自己争取的。”祝俊想到张盈描述的许欣手腕上的细细伤痕。
“啊，许欣这孩子还能把他爸说服，想不到……”母亲叹息摇头，猛然又说：“既然他爸不再管她了，那你们岂不是……”
祝俊猛摇头：“不会的，我和她不可能再好了。”
母亲说：“你爸最后多说一句话，害你和许欣分了手，这件事真的屈了你。我本可以早点说不用听爸最后老糊涂话的，可是看到曾奕来我们家，跑前忙后这孩子实在不错，就想着你和曾奕相好，只是忘了问你的心意。”
祝俊止住的泪水又流出来。
“为了这个家，你已经做得够多够好了，你从小就是一个懂事的孩子，马上你就要毕业了，还挣了钱搞了这么大的事业，你爸要看到你现这个样子，不知道该有多开心，他已经没有遗憾了。父母最大的心愿就是孩子过得好，不管老头子现在在哪里，如果他有灵，他能对你说话，他一定会对你说：孩子，你已经长大了，不用再管我、不用再想我了，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吧。”
祝俊痛哭流涕泣不成声，他想念父亲，好想再见父亲一面，和父亲说说话，那怕在一起只呆半天。只有父亲还在，他就永远不会有虚空害怕的感觉，遇到天大的难事，他会给父亲说，哪怕父亲没有专业知识不能具体指点，只要父亲讲个故事，说几句话，拍拍他肩膀，对他笑笑点点头，他便会觉得大地坚固世间安稳，他都会信心找回元气恢复，啊，我的背后还有老爸呢！有老爸在，我就永远是个孩子。
祝俊不想当老大，不想做老板，不想当CEO,不想为兄弟为朋友为员工扛最重的大梁，他只想做个孩子，父母跟前无忧无虑轻松快乐的孩子。
父亲不在了，永远永远永远不在了，永久的哀伤永久的痛。
“不要哭了，擦干净脸回去吧，做你自己的事去吧。毕业了想做哪一行就做哪一行，你自己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凭着自己的良心。妈妈帮不上你什么忙，也不会拖你后腿，只要妈还活着，这里就是你的老家，你什么时候回来，妈都给你做面条做饺子做红烧肉。”
泪水滚滚落下，一层一层，仿佛永远擦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