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早已消融，贾思勰依旧深邃地凝视校园，月季、牡丹、连翘、玉兰全都盛盛地开着。雕像后面的长廊上，青藤缠满柱架织成青翠的吊顶，一串串花生大的小葡萄悬挂其中。
吉老师和祝俊走进长廊，在葡萄架下石板上坐下，正是四面通风之地，小风浸绿吹过，寂静凉爽。
“我选的地方不错吧，有时候带一壶茶和老太婆下来，看看报纸下下棋，大半天就过去了。人老了，时间跑得更快了。”吉老师感慨地说。
祝俊心神不安地朝四下望望。
吉老师笑着说：“不用担心，你碰不到老许的，他没有放假就回老家了。”
“成都？”“是的。”
“他不做项目了吗？”“基地没有了。”“没有了？”
吉老师叹口气说：“种植基地挨着县城，又邻着滏河，开发商盯上了，政府规划在那里建设一个新区，划了一块稍偏但是更大的地方替代基地。”
“有什么影响吗？”祝俊问。
“影响大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老许培育这种新型果树已有十几年了，那就是他的另一群儿女啊，现在正到了关键阶段，基地换了，你说地上的果树果苗怎么办？”
“果树果苗可以移栽吗？”祝俊问。
“可以是可以，但是最好不要移，肯定会造成损失的，尤其是实验树苗，而且移栽的最佳时间是初春三四月份。”
祝俊问：“为什么不提前规划呢？”
“规划？规划是领导们的事，根本没有老许的事。”
“这种事情肯定要让他知道啊。”
“谁让他不会为人处事呢。从程序上来说，老许是科研组的实际负责人，组长却是另一个人，老许也没在意，反正除了发福利那个人几乎从来不出现，什么都不管。但是呢，这次基地搬迁会议那个人却参加了，还签署了同意，只是老许不知道，等他知道了，黄花菜端到桌上放凉了。”
祝俊问：“他就这么认了？”
吉老师说：“怎么可能，要动基地和树苗等于要他的命，当天老许就搬到了基地，带个几个研究生助手二十四小时吃住在基地，铁锨尖镐灭火器喷药器严防死守，有人敢动一棵苗就跟谁拚命。”
“管用吗？”
“管用！看到老许这不讲理不要命的姿态，领导放话了说事情可以缓一缓，待到明年春天再说吧。”
“真的推迟了？”
“也就老许这样的老天真才相信，他认为天下所有人所有事都就理所应当给他的树苗让路。观察了十几天发现真的没有了动静，老许慢慢放松了警惕，又过了几天，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全国研讨会，老许就飞过去开会了，白天开完会没有聚餐没有住宿当天晚里就坐红眼航班回来了，大清早赶到基地一看：一片狼藉遍地是坑，一棵果树和树苗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地残叶改叶，这可是他培育十几年的心血啊，对着空旷的基地老许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虽然对许欣父亲很不感冒，但是听吉老师说到这一幕，祝俊忍不住对许父充满了同情，自己养大的一群孩子被人拐走大概便是此刻的心情吧。
“一天，只一天，大队人马几十台机器开进来，三下五除二就把树苗全部移走了！至于果树死了多少，树苗又能活多少，只有天知道了。”吉老师说得很平静，好像在说中午食堂打饭餐盒不小心掉地上一样。
“这也太荒唐了！为什么会这样？”祝俊惊问。
吉老师说：“老许这个人眼里只有树没有人，脾气梗有意无意得罪了不少人，多少人想看他倒霉看他笑话呢。也有人嫉妒，就凭你老许也想拿国家级的科研大奖？孩子，你记住了，将来我不知道怎么，但是当下你要想做事情，首先要学会做人学会处事，要理解庸人的心思、要明白坏人的伎俩，这样你才不会掉进坑里，才能得到正常的做事环境。”
“我相信环境会越来越好的。”祝俊说。他相信科技进步推动社会进步，比如互相网就颠覆了传统工作模式，让人际关系相对简单。
“希望如此，看你们的了。”吉老师说。
“再后来呢？”祝俊问。
“领导担心老许会大闹，早准备好了给他的补偿，科研组和个人的，多补点钱给点好处不就行了么，对于拆迁基地来说这都是小数目。谁也没想到，老许在基地哭够了，抹抹脸回到学校，没找任何人没闹任何事，直接回家关上了门，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第二天天没亮，背着一个大书包离开了学校，看在多年老邻居的份上，敲门给我道了个别。”
“他去哪里了？”祝俊问。
“老许和他爱人都是南方人，在北方生活一直不习惯，分配到学校搞了几十年科研，像他这样年富力强国内顶级的果木专家，很多大企业曾重金来挖，老许看不起私企，愿意从事纯粹的研究，对这些邀请根本不搭理。这一次他对学校真的伤心了，心死了就再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他回了成都老家。”
“以后还会回来吗？”祝俊急切地问。
吉老师说：“他没有说，我看是够呛了。唉，如果再不改革，就现在这个状态，留不住人啊。”
祝俊急问：“许欣岂不是也要跟着走？”
“谁知道呢。”吉老师瞟一眼祝俊说：“她走不走，你还在意吗？你和她不是已经分手毫无关系了吗？”
祝俊眼泪差点没落下来，一想到许欣可能离开省城，再也不回来，可能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面，心就如同被剜空一样，掷入虚空永失我爱。
吉老师注意到祝俊痛苦的表情变化，放轻声音问：“容我老头子多管闲事多问一句，是什么原因让你和许欣分手，我左思右看，许欣这姑娘没有什么地方配不上你啊，也没有做出什么事对不起你啊？”
旧创新痛一起翻起，祝俊疼痛不能自制，站起来木头人似地向前走。吉老师坐着静静地看着，祝俊走到花廊尽头，无意识转过身又走回来，在吉老师对面慢慢坐下。
“我错了，是我配不上她，都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