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的是个老师傅，在被岁月压榨得磕磕绊绊的马路上纵横了几十年，驾轻就熟，车技那是相当的老练。终点站到了，师傅把车停得稳稳当当，吆喝着骚动起来的乘客们井然有序地下车。
“姑娘，下车啊！”见文意不动，已经插在中间行道上准备下车的阿姨热心提醒。
“我再等一下，阿姨再见。”文意挥手。
她坐车有个习惯，喜欢错开拥挤的人群，等乘客稀稀拉拉走得差不多了之后，再慢吞吞地下车。
放下手，想起了很久之前听过的一句话，“跟着一群人闹哄哄的挤下车，总有种随波逐流的感觉。”但她忘记了说这话的人当时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那表情应该很戏谑，像是为了应和这个似是而非的念头，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随波逐流吗？其实文意从未这样想过，也想不了那么多，但奇怪的是，这个习惯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
她转头望向窗外，锁住了金秋的梧桐庄严挺拔，一路光华灿灿，像铺开了一条通往伊甸园的康庄大道，令人心生向往。相由心生，她嘴角边的笑意像被感染，添了几分说不清的美妙，迷迷蒙蒙地倒映在车窗上，看不真切。
然而下意识蜷曲的手指，像是在承担她无以言语的负重。
那负重一直压在她的心底，从始至终都未消减过。
是的，她在紧张，也在害怕，还有些无措。
都走了几千里路了，还在紧张害怕什么？
是怕遇见了，不辞而别的他说“我认识你吗”或者“哦，我记得你”之类好比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应有的生疏话语，或是疏远得连说什么都不知道？
还是怕遇不见，她根本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远千里的跑过来却连个人影或是一点消息都寻不见，不过是镜中看花水中捞月的自欺欺人罢了？
说不一定此时此刻他跟她一样，也不远千里去了哪所学校报到……
这些问题明明困扰了她很久，也想了很久，直到人都到了这里，她却还在纠结地自讨苦吃。
人就是这样，兜兜转转，到头来过不了的只是自己这一关。
文意很没志气很不负责任地转移注意力想，大概是被她老爸有事没事就在她耳边唠叨“人生不是看到希望才努力，而是努力了之后才看到希望”洗脑了，她才不管不顾奔着努力的希望跑来这东南西北都打不着的地方。
她咧嘴苦笑，自己选的路，不管结局如何，死也要硬着头皮走下去。深吸口气，然后起身，冷不防前面的人也弓腰站起来，霎时泄了她好不容易鼓作起来的一身劲儿。
她茫然的一眼却是盯上了那人的后脑勺，愣怔一瞬。
一头短发凌乱得张牙舞爪，用脚拇指也能看出那是睡死过去后随了车的节奏左右摇摆留下的痕迹。
文意没有过多停留，落后几步跟着下车。那人始终没有回过头，不过文意却意外地多看了他几眼。
懒懒散散的步伐像是拖着一个骨头快要散架了的身体，明明身高挺拔，却硬是被他走出了下一刻就要站着睡着了的错觉，年纪轻轻却没有一点阳光的朝气。
文意不喜欢这种感觉。
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不觉得他在这充满生机的层层绿意中有什么格格不入的感觉，甚至还融入得和谐无间。好像在这样郁郁累累风景淳朴的小镇上，就该如他一般，被太阳融化得松松垮垮拖拖拉拉才像个样子。反而是她自己心事重重思虑太重。格格不入的，应该是她才对。
文意猛然一震，心底像有什么破碎了，竟生出点豁然开朗的感觉来。
不可思议。
被自己吓了一跳，她莫名慌张地拍了拍不知道是不是被阳光晒红的脸蛋，自言自语道：“想哪儿去呢？”不过嘴边的笑意却好像明朗了许多。
湖边小镇，不是很大，在阳光下却是明朗动人。清一色白墙黛瓦，一条连接东西两头的购物街道，混杂了热闹的游客和当地人。周边是平铺开来的广阔田野，农户人家扎堆或是散落其间。往远的眺望是层层叠叠起伏低落的山丘。而支撑起这一片淳朴民风的空阔背景，是那湛蓝纯粹的天空，与悠悠的白云。
是城市顶空少见的恬淡风景。
放下遮在额前的手臂，她悠悠吐出一口气，说不出的畅快惬意。沿着石块堆砌的街道一路走走停停，再稀奇地东瞧瞧西看看，竟一时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等她回过神来，一巴掌拍上自己的脑门：“文意，你又在干什么？”自责低语后竟一个人不明所以地咯咯笑了起来，惹得周围好奇的人纷纷侧目。她不好意思红了脸，紧了紧背包带，一溜烟地跑开了。
她的心情似乎好了起来。
—
街边有一片较宽广的梧桐林，是公共休闲活动区。
枝繁叶茂黄绿间杂的梧桐树下围了一堆的人。喝茶聊天下围棋，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文意脚步不自觉地靠近，向其中一位头发斑白的老爷爷问路。
“爷爷，你知道梧桐公平路11号怎么走吗？”
好一会儿，老头才转头看向文意，却是说：“你说什么？他们太吵了，我没听清楚。”
文意在心底失声哑笑，这好一会儿的反应竟是老爷爷在想是不是有人跟他说话。
一帮上了年纪的老人像一群闹腾腾的孩子，一边开玩笑一边起哄。文意还没张嘴，就有人扯开了嗓门帮她说：“丫头问你，梧桐公平路11号怎么走？”
文意抬头，看向纷纷朝她望来又精神爽朗的一群老人，礼貌地微微点头，接着又有人朝她大声说：“丫头，你可是问对人了，这老白就住在对面。”
“还是熟人。”
还有人想要接话，却被文意问路的老爷爷打断。他板起一张脸，抬手敲了敲身前的石桌，发出铿铿然的声响。
“你们说够了没有，丫头还在问路了。”正经严肃的表情在转向文意时，又和悦起来，声音也跟着温和慈爱，“丫头，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一群为老不尊的老顽童。”
然而他一说完，却逗乐了所有人。
轰然间，文意只觉整个世界都被笑声淹没了。一帮老头儿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在笑。文意震撼，从未感受到，简单到不需要理由的开心，原来可以如此酣畅淋漓，淋漓之下又是如此的浩然正气，尽管眼前的人都经历了大半辈子的光阴。
也许，这就是生命呱呱坠地后和入土为安前，最初与最末的笑意。
抬眼间，她又望见了那个背影，拖拉在地的影子也像掉了线似的没精打采，好不得力。
不过此刻，文意只想笑，似乎觉得以那样的姿态活下去也蛮不错。
这个小镇的人，好像都很会笑。
会笑的人是不是都有一种长情，叫知足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