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吴师傅愣住的样子，我就知道小淼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这要是换我这个态度，那脑门子上早就挨他一爆炒栗子了，现在吴师傅不但没有发怒，反倒有些好像做错的孩子一般，想要辩解，却有不敢辩解，只能怯生生的站在那里，站又不是坐又不是。
我第一次看到吴师傅这个样子，再加上他本身就是病人，一时之间我居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小淼是个很聪慧的女孩子，她当然不会真的给吴师傅脸色看。实际上她这种不客气的说话方式，像极了女孩子对自己父母说话的样子。一般来说女孩子，特别是一个家庭里的小女儿在家里都是特别受宠的。双亲对于最小的女儿除了溺爱之外，有的时候还有点“怕”这不是惧怕害怕的那个“怕”而是一种唯恐关心的不够，宠爱的不够的怕。用老话说就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那种“怕”。
反过来小女儿在一个家庭当中因为特别受到宠爱的关系，也自然而然的拥有某些特权，比方说可以比较任性，凡事甚至可以肆意妄为肆无忌惮。
吴师傅因为一个案子在多年之前失去了妻女，是一个真正的孤寡老人。因此作为师徒的我和小淼来说，有意无意的就承担了一部分子女的角色。
我这个英俊小生当然就是这个特殊家庭中的大儿子，基本上属于有活我干有事我抗不但要照顾妹妹出了什么问题还要挨大屁股的类型，我刚进二大队的时候吴师傅并不怎么待见我，甚至还有意刁难过我，这不就像足了“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傻儿子”的父亲吗？
反观小淼，人还没来吴师傅就表现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居然还自己掏腰包让我张灯结彩的欢迎人家，那感觉就跟“喜迎宝贝闺女降生”似的。同样一句话我说，就算对了也会换来吴师傅一个白眼“就你小子聪明，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要说错了那更惨，直接脑门子上就是一家伙；换做小淼说对了那就变成了“你看咱们这闺女多聪明，连这都知道。”哪怕错了也是“这孩子，尽瞎说，来，爸爸亲一个……”（最后一句没有，是我脑补的。）
因此虽然小淼跟着吴师傅只办了几个案子，可两人的关系却比我这个大徒弟要亲密的多。上一次吴师傅闹脾气的时候我一开口他就炸了，可人家小淼上去三句两句就把他给劝得服服帖帖的，是气也消了心也顺了，就等着过年的饺子来一顿了。
当然不能每次顺着他来，否则一定会把这个吴大强给惯坏的。这一回小淼一上来就来一大棒，先把这个老顽固打蒙，然后在给颗糖吃……
她一句话把吴师傅愣在当场，然后就走上前去扶住对方的胳膊，语气也变得温和了许多“吴师傅，你这正生病呢，怎么还不老实点。人家医生为了给你治病花了多少心血和精力，你自己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呢。你这个样子，我和梁哥怎么能安心办案呢……（此后省略三千字）”说话间已经把吴师傅搀回了病床上，并盖好了毯子。
这病房里的空调开的很足，好在是循环换气式，所以也不会让人觉得冷，倒是挺凉爽的。当然了老人家还是需要盖点东西，特别是像吴师傅这种病人。
吴师傅原本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单位领导喊他爸的倔老头，在小淼这一番软硬兼施之下，居然只能嗯嗯啊啊的连连点头，老老实实的接受批评教育，整个过程中连半个字都不敢插嘴。等到小淼帮他垫好了枕头，掖好了毯子，开始削苹果的时候。他才终于逮到一个说话的机会，讨好似的说道“我……也没想干嘛呀，就是想上个厕所……”
这厕所和房门明明在两个方向，我们刚进来的时候看到吴师傅那个样子也不像是上什么厕所，更像是准备上战场。不过我们都没有说破，这种时候老人说谎哄骗晚辈，那就是服软了，在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这个时候晚辈千万不能穷追猛打，不给人家留面子，否则只能适得其反，引起老人不必要的反弹。我们都深谙此道，于是就顺着他的话说上厕所要注意安全，不要这么急急忙忙的，要是着急可以用床下的痰盂，实在不行还可以叫护士芸芸。
说白了就是用过一些无意义的对话缓解尴尬的气氛，达到交流的目的。这就是你明显在骗我，我放开了给你骗，大家逢场作戏，一团和气，亲亲密密，为的还是要你咋地就咋地。
这一老一少絮絮叨叨了老半天，吴师傅话锋一转开口问道“对了，你们给我带酒了没有。”
我一听急了，心说这吴师傅怎么到了这时候还惦记着喝酒，这不是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吗，这也太不对自己负责了。我刚要回答说“没有”然后给他好好的讲讲喝酒的危害，却感受到了小淼“交给我”的目光，赶忙闭上了嘴。
小淼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来，笑眯眯的看向吴师傅“师傅，你看这是什么。”
我心中一惊，心想小淼不会真的给吴师傅带酒来了吧，这也太不为他身体着想了，这是害了他老人家啊。可等我一看清楚那瓶子上的标签，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那是一种代酒精饮料，喝下去有一些酒类的口感，但本身并不含酒精，是酒精中毒患者用来戒酒用的。
吴师傅刚看到那个小瓶子时还很兴奋，可等他也看清楚了那是什么，脸就沉了下来“这玩意跟白开水似的，你拿它来干什么。”
“你不喜欢啊，那我拿走好了。”小淼作势就把那小瓶子往口袋里塞，没想到吴师傅一把就抢了过去。
“拿都拿来了，哪里还有收回去的道理。没听人说过有送出去的礼还收回的。”吴师傅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迫不及待的打开那个小瓶子咕咚咕咚的往嘴里倒。
看得出他在医院里是确实憋坏了，连医用酒精都想喝的人，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喝的？这代酒精饮料再怎么样口味也比医用酒精强吧？
吴师傅对瓶吹的时候，我和小淼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既可怜又无奈的表情。这吴师傅一辈子嗜酒如命，如今住了院让他一滴酒都不沾，那真跟要了他亲命没什么区别了。可他这病又偏偏是不能沾酒的，要是一时心软给他喝了酒，那可才是要了命了。
吴师傅咕咚咕咚喝完，瓶子刚放下马上就问道“还有呢？”
小淼双手一摊“没了。”
“这就没了？”吴师傅苦着脸说道“没有酒，连饮料都不让人多喝两瓶。”
小淼摆出一副很无辜的模样“我还因为您不喜欢喝这东西呢，所以就没多带。”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送礼有送单件的吗，好事成双的道理都不懂。”吴师傅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对了，下次也别带着淡不拉几的玩意了，带点真家伙来吧……”
小淼马上打断道“任务这么忙，哪有时间给你买去。”
“不用买，就在我那个办公室沙发后面……”
“没了，余主任收走了，说你出院之前不准带来。”
“这个老余啊。”吴师傅做痛心疾首状“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自酿的老泵没了，吴师傅又要求小淼给他带外面的酒，小淼当然还是不愿意，于是一老一少就开始谈起了条件。讨价还价的结果是小淼下一次可以多带几瓶那种代酒精饮料来，但这段时间吴师傅不能给人家医院惹麻烦，既不能无故向护士发火，也不能企图逃出医院，说白了就是要全力配合人家医院的治疗。要是违反一项，小淼就要从带来的饮料中扣掉一瓶，违反的越多带的越少，要是吴师傅不听话那就什么都没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幼儿园里老师给小朋友发小红旗的场景，你别说还真有些淡淡的温馨。
看着这一老一少两人为了那几瓶饮料斤斤计较，我既感到好笑，又有些不忍。吴师傅着大半辈子都扑在了工作上，为了人民群众的安居乐业舍小家为大家，连家庭都毁了。如今却要在医院里跟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苦苦哀求几瓶饮料，说起来实在让人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但反过来想没有家人的他到了现在依然有我和小淼对他的照顾，有单位领导的关心，甚至连医院副院长都特别关照他，也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好人有好报。一心为民的人他人是不会忘记他的。
折腾了半天，吴师傅和小淼终于就每次来带多少瓶饮料这项重要议题达成了难得的一致性意见之后，吴师傅终于问起了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们接手的这几个案子。
小淼把这几个案子简要的向他作了汇报，并没有提老郑因公殉职的事情，说得好像我们很轻松就解决了这几个案子似的。
听完小淼的话案件概述，吴师傅呆呆的坐在那里，看起来有些落寞。看得出他应该是再带着我们会向他提出什么侦办案件过程中遇到的问题，请教他办案思路之类的，这从他两次见到我们之后都说“你们还知道来”这一类的话就能听得出，其实他的潜台词是“你们搞不定了才来找我，没事的时候怎么不来看看我的情况？”可惜每一次我们来看他都是单纯的来看他而已，并没有带着什么难题来寻求他的解答，这不免让他产生一种不被需要的失落感。
事实上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如今的刑事侦查越来越讲究科技化，数据化。个人的办案经验固然重要，但在日趋现代化的办案流程中逐渐边缘化也是不争的事实。现在办案需要的不是某个无所不能的神探，而是一群可以通力合作，数量掌握各种办案手法的刑侦人员。从查监控到收集证据，从群众走访到现场勘验，没有一项工作是可以独立完成的。有的时候办案确实需要某个人的灵光一闪或者老刑警的过往经验，但那在整个案件中所占的比重并不高，甚至不是必然的。有了足够的证据和线索，推导出正确的侦办方向指示时间问题，而充足的经验可以加快这个过程；反过来要是没有足够的证据和线索，虽然也偶尔会出现撞大运的情况，但大多时候无论是多厉害的老刑警也很难对案情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说白了，现在的刑事侦查是一整个团队的事情，缺了某个人案件的侦办可能会受到一定的影响，但绝对不会就此停滞不前。如果真的出现这种问题，那不是这个人有多厉害，而是这整个团队有问题。
见吴师傅兴致缺缺，我们只好开口告辞了。
临别了吴师傅还不忘叮嘱我们下次记得带饮料来，并暗示带一些含酒精的就更好了。我和小淼都装做没听懂他的话，双双离开了那间宽敞得不像病房的房间。
没想到我们刚来到外面的走廊上，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似乎正在等我们。
“何法医？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