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柳儿笑音动人。
“我啊……曾可是八州闻名的拜越花魁。”她捋过蒋兰宫的发间，“花魁……可不再是什么任人轻贱的小女子了。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熬到拿了头牌，我能选自己看得上的客人，高兴就出，不高兴就不出。卖身更是谈不上的事儿，我每日与仙家名门之士弹琴写字，一时风光无两。”
舒柳儿叹气：“可是越是选自己喜欢的，越是会发现……他们的表现会令你失望。满口之乎者也的酸腐还是凑活的，更讨厌那正人君子，谈的什么天下苍生，挥的什么治世神剑，其实都怕着迫害，空口无凭的承诺只敢跟伎女说。”
“我十四岁被亲娘卖到青楼换了一张去临阳的通关文牒。还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可就算是这样的一辈子，我也要做这样人里最好的。”
“琴棋书画我不比仙门名媛差，凡是见过我的人，没有一个敢小瞧我。花名在外，千里百里的人都求得见我一面。”
“我无比骄傲，仿佛那个身份也没有能束缚我的地方了。可是君上你懂，有时候就是这么一层窗户纸，就让你什么也看不见。”
“容貌财富名望，那种时候真是什么都不缺，可越是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缺，心里其实就缺着一块儿，不填上就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故事和故事总是那么相似。正好有着这么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你生命里，把你心里缺的那块填得满满的，你觉得什么都不需要了，就是他，像钥匙扣上了锁。”
舒柳儿抬起一只手按在心口。
“可是那个人穷、还没志气，我们相见只是一次宴会，他只是一家谈不上出名的仙家门客，可是缘分就是这么妙不可言。”
“我不在乎他没出息，君上你想，要男人都像你这般宏图大志，一天天的不着家，我们心里惦记的，要多难受。”
“我又不缺钱，那一闺房藏的宝物，甭说养他养我，再养三四个孩子都养得到一百岁。他说除了我，他什么都没有。所以他会为了我拼命，那双眼睛这一辈子，就只看着我。”
她说着嗤笑，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
“他说他的愿望就是此后再也不许别人看我，可他连见我一次的妆奁钱都出不来。只好到处去借，利滚利，我不怕，总是拜托能出门的姐妹带着钱去替他还。”
“终于他……找到了门路，能把我带走了。他让我把积攒下来的钱财先交给他渡运出去，以防万一逃跑时太过沉重耽误了行程，我想都没想就相信了他。
“那夜他让我等他的小船，不许开窗，只许隔着窗户纸看渔灯。先闪四下，再闪两下，最后闪三下。就是他的船在下面。”
“我等啊等啊……那夜真长，我等到天都亮了，那渔灯也没有闪过。”
舒柳儿按着穴位的手指停了停，笑着说：“第二天……我才知道那晚，他带着我积攒下来的钱财，带着我派去帮他还债的姐妹跑了。”
蒋兰宫睁开眼睛。
舒柳儿拭泪，弯月似的眉眼依然笑得清丽：“我多年来所有的骄傲，都被那个人毁了。我好久好久都在怀疑，我究竟哪里配得上称作花魁？我美么？我好么？为什么……他会转而去选择一个还在被人召来召去的下等妓女。我哪里配不上他？”
“但我也从此明白了……没什么比自己靠得住。”
“花魁哪有最后做到鸨儿的，没死便是被人赎身，再有点头脑的，想办法找关系去除奴籍自立正当门户。”她说，“而我却很喜欢留在那个地方，污秽，但是透彻。拨开衣冠禽/兽的皮，就能看清楚什么样的心肝肚肠。”
“不过学会看，花的代价太大了。”舒柳儿冷哼一声，“我尽力做到鸨儿，管着八州而来的姑娘，抓着拜越的一切消息门道。最终让我给找到了，那对狗男女。”
“他们怕我，竟然逃到了乘安州，我那些够一百年躬耕小日子的钱，两三年就被他们挥霍了个干净。我想了个法子，把男的安了个帽子，让土匪以为他还有钱，把他活活坑杀在泥潭里。女的卖到六盘山，路上就死了。”
舒柳儿俯身捧着蒋兰宫的脸笑道：“君上办了这么多人贩子，就没办我，怨不得小善朝我不高兴。”
蒋兰宫半阖着眼不答，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
“我知道，我有用。”舒柳儿望着他道，“这也是我自己争来的。是君上证明了，我配得上比那个人好千倍百倍的东西！我不需要从良，也不需要别人爱我……舒柳儿，全凭自己活到今天，身为掌管八州极东南的拜越督主！”
“而君上……”舒柳儿拉住他的手，“君上也是凭自己，成为福泽八州的天君。”
蒋兰宫站在床边整理衣袍，望向晨光熹微的窗户。
“天亮了。”他走向门口，“舒督主收拾收拾，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