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洞天,摘星楼
沈赐一袭斗笠长纱匆匆登楼,既至,拱手跪地:“君上。”
栏杆前的背影静坐如钟,闻声稍稍抬起手来,点了一下指尖。
“已知会灵永督,归元城待命。”沈赐报道,“绛珠峰枕泉司,水路待命。”
那背影未动。
沈赐按住斗笠俯首听令。
“鹤钦,去放河灯了么。”背影柔声道。
沈赐听出话中有话,答道:“属下值守不离,河灯未放,却放长明灯。”
“长明灯……有趣。可这世上啊,只有两物长明。”
那背影说着,指尖轻轻摇动:“——日、月。”
沈赐默然。
背影忽然拂袖松开襟怀,蚕丝外袍经风吹起,如云笼住月光。
“日升月落,轮换更替。”那音色一如既往地温润,“虽可共存在每日晨昏之时,光芒却一同微弱。唯有擦身而过,相互背离之后,才有正烈之阳,高皎之月。”
“君上参悟。”沈赐道。
前方传来轻笑声:“鹤钦今日的长明灯很应景。”
沈赐灵息之中忽然走入另一个人,其步履开阔,环佩丁呤作响,意气张扬。
“禀君上,镇远督待命。”慕修颜往沈赐身边一站,对前方示礼。
背影斜倚向门扉,纤细的身量在华服薄厚转折中,勾勒得姿态动人。
“景鸾川岸热闹非凡,可想满怀思念的人们,终究成为被思念的人。”他淡淡叨念,“只愿日月可怜人……不使今夕成永昔。”
慕修颜低头看着沈赐笑了笑,沈赐依然在面纱之下无声无动。
楼梯上传来一声传报:“供奉连翘请见君上。”
“说。”倚在门扉上的背影起身。
“棠少君已睡下,宋环殿内陪侍,余讳楼下镇守。三七已至鸳鸯坞待命。无尽洞天全府上下,戒严。”
“妥了。说来,我此时‘应该’在送客吧。”背影缓缓转来,长媚眼含笑,“备车,我也好好瞧瞧这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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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点花灯伴着小舟在河中漂流。
“不,”杜萦回坚决,“他就是。”
“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何容与思索之后,下定决心,“当年我遭遇伏击,你可知是谁领兵?”
杜萦回摇头。
“蒋化吉。”何容与咬着字眼,“是一年前荆州战败的蒋化吉。”
“是逃出荆州的蒋兰宫。”杜萦回纠正。
何容与摇头,语中隐忍痛心:“我看到的那张脸,就是现在怀赦天君的模样。荆州之战兰宫只有十七岁,尚是少年音容,如何一年之内就和如今分毫不差?”
杜萦回拄着额头不言。
何容与缓声道:“远亭告诉我,你不是没有怀疑过。”
杜萦回依然:“我已经不再怀疑。”
“荣华,荆州城破之后,你看到了什么总不会有错。”
杜萦回听罢闭紧双眼:“我看到他在城楼上。”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城楼。”
杜萦回捏住眉心:“够了老何……”
何容与欠身握住他的手安慰道:“我赶去的时候已晚,但你也让我见到了……更不要说辽肃宗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
杜萦回轻轻推开这只手。
他怎会看错。
城楼上最后远远地一瞥,旋即分别。
杜萦回在棠湖一别之后悬了那么久的心,在这一刻是放下了的。
可城门大开之后却不见蒋兰宫的影子。他在城楼上找,在府上找,在街上再找,处处寻不到。杜萦回的心宛如荆州城着火的望楼,从焦灼渐渐濒临崩溃。
攥着沾染泥和血的残破二十八星宿旗,他下达全军的最后一个命令就是“找”。
活要见人,逃要见踪。
从正午到落日,终于有一个修士跌跌撞撞跪倒在他面前:“报!陈、杜远亭发现了一所隐藏的宅院……”
夕阳的颜色在杜萦回手中染成血污。
命薄如纸的少年,宛如被撕碎的纸浸泡在血泊里,他能捧得住的,只剩下乱发之中一颗小小的头颅。
“师兄,节哀。”刘广源在门外站到僵硬。
杜萦回跪在地上,在血里摸到一节手指,紧紧攥住。
“可他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啊……”杜萦回望着掌中那张小脸苦笑。
他心里的望楼焚毁,坍塌成飞灰。
蒋氏在荆州宅中的所有人,在他面前押成一排。
将离剑抵住低垂的脖颈,每份供词都指向了唯一确凿的答案。杜萦回一句句问出全部,引剑残忍挥落人头。身边的杜远亭等人随即跟上了他的旨意,头颅一颗接一颗地滚在脚下,鲜血泡红了每个人的双眼。
三日后何容与赶到,面对城门背后尸山血河,已无力回天。
蒋氏府邸成了灵堂,杜萦回坐化为塑像凶神,金甲上的血已发黑,无人敢近前一步。
何容与踏入门中,望见他怀抱一条布卷的背影,瞬间泪水盈眶。
“老何。”杜萦回嘶哑,“来不及了……”
尸水渗出布来,腐烂的浊气浓到化不开。
纵使起死回生的灵药,也救不得一个连尸体都拼不完整的人。
杜萦回托住布卷轻轻贴在胸前,遍布红丝的双眼暴睁,手臂却不敢稍微用力。捺着布的指节僵硬到失去知觉,怀中宛如一捧散沙,滴滴点点滑脱他的掌控。
再也无法挽回。
那曾在城楼上一闪即逝的身影,自此化作他的心魔,奔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