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头的两碗鸡血就跟猪油一样，蒙了父亲的眼，也或许是那“老神仙”朝他下了什么邪术，父亲竟真把老太婆的碗端给母亲。母亲早起刚呕了些酸水，浑身难受，眼睛一闭便是那孩子血淋淋的脸，坐立难安，这时也是最见不得血腥东西的。
偏偏是这时候，自己丈夫端来一只小碗，里头满满的血，还混着对正骨碌碌转的眼珠子，常人看着都怕，更别说一点见不得血的孕妇。她瞧得眼前发黑，腹中又翻江倒海起来，连忙叫他把这渗人玩意儿端的远远的。
父亲却不依，信誓旦旦说她近来梦里不安宁，就是因为家中有妖魔作祟，妖魔性恶，定会害死她腹中孩子，他们已没了一个孩子，绝不能再没第二个了。
母亲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呜呜哭道，这是什么话？那孩子我仔细瞧过，生得很是精致可爱，怎么会是别人嘴里害人性命的妖魔？要她说，这孩子没准就是她未出世的女儿，知道母亲被梦魇困扰，特来助她安眠的，你却当妖魔鬼怪来对待，不信自己妻子女儿，偏信那神神叨叨的老太婆，她还不定是什么好东西呢！
她忽又记起一事，拉住丈夫宽袖，张嘴欲说什么，不妙丈夫手一不稳，那碗血便从碗中洒出一些，不偏不倚，正巧滴在她挺着的大肚子上。起初两人还没在意，直到她忽得被一阵尖痛噎了嗓子，整张脸扭曲起来，竟活像那只蛤蟆一样的老太婆。父亲愣住了，愣了好半晌，慌忙扔了那只破碗，两只眼珠子滚落开，不知钻进哪个角落里，再差人去寻时，也竟哪里都寻不见了。
所幸没让她喝下那碗血。
他花了好半天才把母亲安抚好，让她去床上安心睡下，那老太婆在他口中也从“老神仙”变成了“老妖婆”，足足咒骂了一夜。第二天那老妖婆仰着头从大门进来，一只脚还没跨过门槛，就被道馆里的人死死按在地上，手脚绑起来，打几个死结，拖到父亲跟前，一路来还哇哇叫道，凡人，你们这是做什么，是想渎神吗！
渎神？在场的人都笑了。区区一个装神弄鬼之人，到现在这副模样了，还以为自己是真神呢！不知哪个把她从地上揪起来，左右用足了力气，往脸上甩了几个巴掌，打得鼻子都往外冒血才罢了。
你这老妖婆，父亲对她骂道，是怀着什么鬼心思，千方百计要害我妻儿，还骗我让我妻子喝那种鬼东西！
老太婆听了，眼睛一瞪，又嘻嘻笑出来：昨儿个着急救你妻儿的是你，今儿骂我害你妻儿的也是你，你们凡人啊……尽是忘恩负义的东西，活该被妖魔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你说我府中有妖魔，那妖魔在何处，你不说，反倒给我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让我妻子喝，岂不是害她们！
妖魔？哈哈哈哈哈！她笑出来：妖魔就在她肚子里呢，你要看的话，现在取把刀，把她肚子剖开，不就看得到妖魔了吗。
父亲觉得此人简直不可理喻，怒急而攻心，眼睛又刚好瞧到人腰间别着的剑，抽出来就往那老妖婆横着的脖子砍去，这一砍，手起剑落，头掉在地上滚了两三遭，才颤颤悠悠停下。他连忙丢了剑，取了帕子擦手，仿佛是有血溅到手上一样。
然而的确是无血，从老妖婆脖子里也无血出来，断口里肉和骨头都能教人瞧的一清二楚，肉是鲜白的，一滴血都没有。
在场的人都会使剑，血也是见过不少的，砍了谁的头，喷的人一身，也不过是换身衣服麻烦些，这刚被砍头的人不见血出来，还是头一回见。骇人不说，也不吉利，屋里头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卧着呢，招来这些邪物，对大人对孩子都不好。
也是天意使然，其中一人看了父亲一眼，脸色变了变，父亲看到他时，他满脸尴尬与焦急，直向他使眼色。父亲突然知道了什么，回头看去，母亲正站在门边，一手死死抓着门框，另一手捂着肚子。
他连忙疾步过去扶住她，关切道，不是睡下了吗，怎的这么快就起来了？
母亲眼睛颤了颤，说是听见外头有动静，便出来瞧瞧……没想到竟……竟看见这样的事。父亲起初沉默不语，只把她往屋内扶，等她在床边坐下了，才安慰道，不过是个装神弄鬼之人，不必怕她，我雪城之人自有雪神庇佑，不会有那些妖魔鬼怪来害我们的。
而第二日，母亲便又病倒了。
老妖婆的事情也不知是谁传了开来，所有人都在说剑师家里进了妖魔，妖魔狡诈，竟变成个老太婆模样，还意图让剑师夫人喝她的血，吃她的眼珠子……也有人说剑师妻子腹中的孩子便是那个妖魔，剑师年轻时杀过不少人，如今索命来了……这事儿传的远，也传出许多种来，每种不一样，也都大同小异，左右不过是妖魔去了剑师府上，还害了人。
至于被害的人是谁，妖魔又是谁，没个人能说清楚的。
但母亲确是病了，病了三日，药吃下去没见起效，第四天竟就全好了，食欲也好，光早饭就吃了三笼蒸糕，到午时又喊着饿，父亲看她胃口好，自己心里也顺畅，想着母亲身体养好了，腹中孩子自然也白白胖胖的，只要他们母子平安，就什么都好。
那老妖婆也不还是成了一具尸体吗，往雪原上随意一丢就是了。
日子过起来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只眨眼间便又过去了三个月，雪城上头的天是一天比一天沉，只一夜间便起了大风，雪花卷在风里，四处飘荡，渐渐成了暴雪，母亲的肚子就是这时候疼起来的，等产婆来了，雪已飘的满天都是，她躺在床上，脸比那白雪都惨，满头是汗。
产婆从白天忙到晚上，父亲就在房门外站着等，听着里头惨叫，还有产婆对着人低声说话，时间从没这么慢过，从他妻子有了到现在，九个多月，梦一样一晃过去了，现在明明只过了一两个时辰，却觉得比这九个多月更长。
啊——里头忽得传出一声惨叫，他听得出来，是产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