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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庄周梦蝶

思考过吗。

此刻的自己,究竟是处于现实还是囿于梦境。

如果人真的是某种能够被清晰界定的独立存在,那么此方或者彼方,必然要有一处藉以凭依。每次你睁开眼睛,要靠什么来分辨这究竟是真实还是梦魇。

亦或是,比梦魇更深的梦魇。

庄周晓梦为蝴蝶,“栩栩然胡蝶也”,长梦醒转,才惊觉自己本为庄周。即使连圣人也大惑,究竟是庄周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做了一个几十年的长梦,梦见自己化作了庄周。

最终,只能释然一笑,将一切归结于一句“齐物我”的妄言。

现实不是电影。我们没有自己的陀螺,很多时候的判断全凭灵感。绝大多数的人习惯沉溺于美好,是梦或是现实,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一个有实际导向作用的命题。每当他们遇到难以承受的绝望,往往会选择推开那扇虚掩的门扉,逃往世界彼端的另一个处所,扮演另外一个自己。

在名为方泽的少年的十六岁生命里,从未有一次静心凝神地深入过这样的问题,因为对于他来说,仅仅是在一个维度勉强坚持,便已经需要用上全身力气。

所以,他自然也不会知道,在名为“逃避”的道路上,他早已走得比任何人都要遥远。

方泽喜欢写小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写小说的呢?方泽已经忘记了。只知道一般的人往往是从喜欢阅读开始逐渐走上写作道路,而他却异类地是先迷恋上了写作,才开始涉猎他人的著作。

对于他来说,写作本身或许什么都不算,他想做的,仅仅是通过某种形式去描绘,去刻画,去将虚无缥缈的想象实体化罢了。

方泽出生在一个家教非常严苛的家庭里。优秀而面面俱到的表兄一直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横亘在他的面前,成为他观念陈旧的父母眼中的标尺。同龄的孩子在玩泥巴,玩捉迷藏,玩红白机,街机,PS,电脑的时候,他正在强制性地学习钢琴,古文,书法,以及无止境的试卷。

然而在从事过的所有“兴趣爱好”中,方泽无一例外地表现出了惊世骇俗的——无能。

世界是残酷的,无论是梦境还是现实都无法撼动这铁一样的法则。无能的存在被更强的存在超越,碾压,最后淘汰。方泽明白的道理不多,但是他知道如果自己无法勉强跟在大家的身后,就会被他们的背影彻底抛弃。

少年的决心得到了入不敷出,却聊胜于无的回报。不温不火地浮在市重点的中游水准,趋于稳定后终于家长也不再对他报以什么非分的期望了,然而这失望竟然成了他十多年来最大的恩赐——他终于得到丝毫的喘息,去做自己唯一想做的事。

一开始的时候,方泽并没有想过要分享。在他看来,自己的作品根本就不过是光怪陆离的想象拼接罢了,并没有人们挂在嘴边的所谓“情怀”,也更没有能够让人欲罢不能的爽快情节。他并不是什么聪明的人,仅仅是将脑海中模糊的画面用拙劣的文字带到现世的搬运工罢了,原本就是自我满足的存在,也没有必要让其他个体看到吧——

更何况,就是看到了,他们又真的能够理解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吗。

这种并非清高的敝帚自珍,一直持续到了一年前的那一天。

方泽经常关注一个写作论坛,虽说经常关注,但往往仅仅是毫无存在感地注视,甚至连账号都没有注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帖子被长期置顶了,一个自称是资深编辑的ID发帖评论新人作者的文章。一开始的时候门可罗雀,但是在最初几个作品都得到了非常精辟的评价之后,更多有着创作欲望,却苦于得不到专业经验的作者慕名而来。

在这之前,方泽都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能有这样一个既能够站在高度客观的角度评价文章优劣,又能够完全地走进故事之中,探讨每一个角色,每一个情节,感受作者的心路历程的存在。

他就像一面镜子,可以映照出你的一切。

——那么,如果站在他面前的是我的话……他又能看到些什么呢?

就像被宙斯狡诈暗示的潘多拉,早在好奇心乍现的那个瞬间,一切的发展和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方泽有生以来第一次注册了账号,第一次回复了帖子,第一次将“最真实的自己”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另一个存在的眼前。

在那之后,他等了很久。

他每天不厌其烦地刷新着页面,焦虑到茶饭不思,以至于手机都被班主任收缴,彻底封锁在了柜子里。终于在那个周末,在难得找到机会进到的乌烟瘴气的黑网吧里,他颤抖着鼠标点开了那条回复。

然后,就是以“从天堂到地狱”为具体表现形式的万劫不复。

那一刻的方泽,感觉十六年来第一次找到了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证明。人这种亦虚亦实的概念,只有在被感知,被理解的时候,才能做到真正有意义地存在,而在和那个素未谋面的人交谈的时候,少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精神满足。

而如同任何一个得到满足的人一样,狂热之下的方泽将自己的一切全部通过键盘和数据呈现在了对方的眼前。

不知不觉之间,他犯了作为人的另一个禁忌。没有秘密的人是无法存在的,只不过是被任何人看在眼里,随意取用也没有关系的苍白的厕纸而已。作为昭示结局的端倪的,是那位“资深编辑”毫无征兆的神隐,然后,在那个即将期末考试的夏日周末,在他从同班的女生那里听说那个消息的时候——

曾经支撑着他唯一的人生意义的空中楼阁,就那样轰然倒塌了。

有一件事,即使对“那个人”方泽也从来未曾提起过。

那就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脑海里出现了另一个声音。那个声音的主人,原本是被主观臆想成了小说中中心人物的纯黑色少年,实际上却是完全代入了自己现实中所压抑的灵魂的——原本的自我。

在曾经最艰难的黑夜里,他是他唯一的慰藉。

然而。

就在这个给予他最后一击的午后,就连他也选择了背叛,独自前往方泽永远也无法选择的道路,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无尽的荒原。

失去了一切,连自己都无法认可自己的人,将会陷入怎样的结局呢?方泽给出的答案是,做梦。

彻彻底底地逃亡,抛弃这里的一切,去到另外一个世界。至少,至少在那里,还有值得自己珍视之物吧,如果选择将灵魂栖居在那里的话,或许甚至会比曾经的所谓“现实”更加快乐和自由吧。

那一刻的方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经历的,将会是怎样一段无法名状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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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尘在风的怂恿下严厉地切割着少年的脸颊。

少年睁开眼睛的时候,灵魂仿佛要被残破的记忆吞没席卷,就连修长的前发也仿佛敌人的刀剑一般,直突突地刺向他的眼睑。

嘶哑的声音,低弱的呻吟,被世界忽略的渺小少年的心意。单薄的手肘缓缓撑起伤痕累累的身体,少年忍受着颅骨之中撕裂的剧痛站起身来。

满目死寂地横扫整片肃杀之地。

不久之前,这里还笼罩着浊重的尘烟,遮蔽了残阳如血,仿佛命运的巨手将战场之上所有的生命攥在掌心;铁锈般的血的味道,浓稠得仿佛实体化作了暗红的雾气,然而仅仅在一场萧索之风之后,那些痕迹都被一脸淡漠的荒原彻底抹去了。

沙尘也无法掩盖的,那场盛大死亡唯一的证明,是倾斜破损的旌旗。

除此之外,剩下的,只有永远也无法填补的,灵魂的空洞。

少年想不起自己是谁,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事实上,干涸的灵魂之海深处,一直有两个相反的声音朝他倾诉着不一样的真实,而最让他胆寒的是,那两种“真实”在他看来都已经无法让他坚信地相信了。

因为此刻的他,并不是任何人,就连自己也不是。

因为此刻的他,仅仅是一具没有任何作为生命的实感的,失去灵魂的空壳罢了。

少年轻轻地敛起双眼,没有灵魂的他连悲伤都不会。他沉默地艰难向前,毫无意义地迈动着残损的步伐,在积厚的黄沙上留下一排深深浅浅的痕迹。

并不久远的时间之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争。来自不同国度,身为不同种族,为了相同的愿望而赌上了自己的一切。然而随着战况持续,曾经的理想和信念尽数磨灭,剩下的仅仅是无止境的杀戮,屠杀阻挡在自己眼前的一切,在被同样疯狂的敌人屠杀之前。

而现在,战争结束了。

整片战场,唯一保持着狼狈的站姿的,只有少年自己。

他是这次战争唯一的胜者,虽然他失去了一切,虽然他早已遗忘了战争本身的意义。

少年的目光扫过军士们残败的尸首,两种型号的铠甲早已经被淋漓的血肉涂抹得分辨不清,唯一反射着污浊阳光的,是他们胸前银色的铭牌,那上面写着他们的名字,能够在牺牲之后方便整理尸首,虽然现在除了少年,已经不会再有为他们拾起铭牌的“战友”了。

对于这些连名字也不会被记住的抗争者们来说,或许被埋没于黄沙之下便是最好的祭奠了吧。

少年皱了皱眉,并不是因为他为他们感到了惋惜和悲伤,仅仅是不想再去留意脑海中浮光掠影而过的那些似曾相识的身影罢了。

——除了她。

少年趔趄的脚步僵硬地终止。

在他浑浊目光的延展线上,有一个一眼便能够分辨的,即使连漫天肆虐的沙尘也无法淹没的身影。

那是一个少女。

她穿着丝毫不符当前舞台的精致晚礼服,深色的及腰长发仿佛濡湿的海藻般在身后逸散。她的瞳孔,时至今日依然拒绝着任何情绪进入的空洞的墨绿色,似若不应存于尘世的宝石般静静地镶嵌在她苍白纤瘦的脸颊。

就那样沉寂地仰面注视着天空,微微张开的樱唇仿佛倾诉着残存的依恋,两颗宝石投射而出的视线,像是在无限远的苍穹彼端期待着聚焦……

一切,一切仿佛都还是少年隐约记忆中的样子。

唯一不同的,不过是那时浅黄的是秋日的芜草,而此刻浅黄的是空际的扬沙,以及……

以及那把笔直地贯穿了少女小腹的。

深黑的长枪。

那一刻,记忆的残屑汹涌而出。

少年终于意识到了三个事实。

自己并不是遗忘了一切,只是想要逃避的事实;

在那场战争的最后,本来应该被这柄名为“背叛”的长枪刺穿的,应该是他的事实;

这个少女,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存在的事实。

死寂的眼瞳中,一痕晶莹无声坠落。

这就是……代价吗。

这就是失去了一切的自己,最终的结局吗。无法消除的诅咒,不仅让自己永久沉溺于毁灭的深渊,就连自己最最珍视之物也尽数破灭。

他紧紧地抿住嘴唇,自欺欺人地压抑着泛滥的心情。他伸出手,想要抚摸少女沉静的脸颊。

对不起。

明明让你为我付出了自己的所有,我却还是这么不争气。

到此为止了吧。

就这样结束就好了吧。

至少在最后一刻,我能够和你一起……

就在这一刻,少年的瞳孔骤然收缩。

风面不改色地拍打着他额前的乱发,砂砾枪弹般地倾泻在他的脸颊之上。

少年怔怔地注视着自己的“手心”。他想起来了,他终于还是想起来了,那个在所有事实的顺位之前的,最为残忍的事实。

那是伴随他的存在而生的,无法摆脱的诅咒。永远无法拥有,永远无法拥抱,只能斩断,斩断眼前所见的一切,无论是自己的敌人,还是……

他从来不曾拥有能够将眼前少女冰冷的身体揽入怀中的双手。

而代替那双手的,从纤细手臂的末端延伸而出的剑刃,金属般闪亮的黑色中,清晰地映射出他绝望的表情,血色的双瞳。

以及他缓缓嗡动着,叫出自己的名字的嘴唇。

“……克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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