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厚媳妇儿，你干得这叫啥事儿啊，”长喜进门后将高秀媛叫到一边儿，上来就劈头盖脸地一通数落，“让你们好好办办，可没让你们挨家送礼呀，这事儿已经传出去了，你说咋办吧？净没事找事！”
秀媛平日里常听人说长喜为人宽厚善良，没想到老实人着起急来也这么火爆，“长喜大哥，我一个妇道人家，哪儿经历过这种事儿啊，光听人家说得多少多少东西，置办齐了又说用不了，而且多得不是一星半点儿，吃又吃不了，扔了怪可惜的，我就想，这些年钱家没少麻烦乡亲们，给大伙儿分了吃了也是帮了我们的忙，真没别的意思！长喜大哥，给您找了这么大麻烦，很对不起，我真不是有心的……”说着说着，秀媛呜呜地哭出声儿来。
昨个儿黑晌儿，长喜撵走了送东西的栓柱，当时也没觉得这是多大的事儿。今个儿一大早，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的土改工作组组长赵建国就来敲门了，张嘴就说高秀媛的所作所为是腐蚀拉拢贫下中农，是长地主阶级的威风灭贫下中农的志气，是跟即将开始的土改运动唱对台戏，要求张长喜旗帜鲜明地予以反击，他还要向区里县里专门报告。长喜这才意识到事儿闹大了，好话说了一笸箩，赵组长才勉强答应先不上报，让长喜自己去处理，这才有了刚才的一幕。
长喜来的时候确实一肚子火儿，听秀媛这么一说，也觉得在理，气儿先消了一大半，“广厚媳妇儿，真不是我要怎么样，乡里乡亲的咋都好说，是包咱们村的土改工作组不答应，我咋央求都没用，咱们得想个法子。”
“长喜大哥，事儿是我办的，祸也是我惹的，要打要罚我都认了，不能让你们当干部的跟着背黑锅。长喜大哥，您说咋办就咋办！”秀媛听出长喜大哥是向着钱家的，只是没法儿向上面交差。
秀媛嘎巴干脆地把责任揽了过去，反倒是长喜没了主意。你想啊，东西已经送出去了，有的恐怕都进了肚子，能要的回来吗？退一步讲，就是要的回来，钱家能再张嘴去要吗？那样的话还怎么在村里呆呀，不去要赵组长这一关又过不去，真是……长喜急得直挠脑瓜皮。
“长喜大哥，您看这样儿行不，”秀媛看出长喜真的很为难，得想个法子把他择出来，“您这就去跟工作组的人说，已经告诉我们挨家挨户去把东西要回来。至于要回来多少，东西在哪儿放着，我自有安排，他们来查也不要紧。”
长喜想了想，“也只能这样了，千万千万，你再想干啥出格儿的事儿，最好先跟我打个通通儿，可别再捅娄子了。”他知道秀媛不过是在应付，不会真的找人去要。
“一定一定。”秀媛满口答应。
临近晌午，钱家请的十几个吹鼓手正轮番上场，非常卖力地演奏，高家老二高树义带着从县城请的戏班子也赶到了，一同来的还有三家的媳妇儿孩子十来口儿，钱家这下真是热闹了。
锣鼓家伙一响，又听说有城里来的戏班子，村里喜欢热闹的男女老少不请自到，还有给邻村亲戚朋友捎信儿来瞧戏的，把钱家门口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热闹劲儿一点儿不亚于一年一度的四月二十八庙会。
赵组长在长喜家，听着外面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声，不由得心烦意乱，在屋里不停地走溜儿。学生出身打小儿就生活在城里的他从没经历过这种事儿，“你们这儿马上就要土改了，地主阶级还这么猖狂，这怎么得了？非得把他们的嚣张气焰，狠狠地打下去不可！”赵建国怒不可遏地说。
长喜在一旁不停地劝说，“薄养厚葬是农村的老例儿，甭说财大气粗的钱家，就是再穷一点儿的砸锅卖铁也得办得像回事儿，不然会让街坊笑话。高秀媛说白了就是一个农村妇女，借她俩胆儿也不敢对抗土改呀，咱们不是派小刘去了解了吗，回来就清楚了，您甭着急。”小刘是工作组的通信员。
俩人正说着，小刘嘴里哼哼着进来了。“赵组长，村里搭了戏台，可热闹了，您不去看看。”小刘有个十七八岁的样子，刚参加工作不久。
赵建国板着脸问小刘，“叫你干什么去了，净说这些没用的。”
“哦，对了，”小刘歉意地做了个鬼脸儿，“那家一个男的领我去看了，要回来的袋子都在墙旮旯儿堆着呢，得有百十来个，米和肉都给灶上了。”
“我就说吗，”长喜接过话头儿，“让她要回来她不敢不要，这大洼的人就是听话，您就甭担心了。”
赵建国将信将疑，问小刘，“你都看清楚了？”
“那当然，我还捡起来抖搂着呢。”小刘认真地说。
赵建国紧锁眉头，倒背着手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停下来，摇摇头说，“不行，长喜，你得跟我去趟区里，跟张队长当面汇报。小刘，你在这儿盯着，注意观察动向，别只顾看热闹。”
长喜真觉得赵组长是小题大做，这个事儿根本用不着去找长顺，况且让钱家好好办一下也是长顺亲口答应的，但他没法儿跟赵组长明说，只好答应跟着去一趟。
赵建国骑上工作队配的自行车，驮着张长喜去了区里。
日头平西的时候，钱家开始关殓。前院正对着大门口新搭了灵棚，两条并排的长凳上，安放着早些年为老太太准备的柏木寿材，广厚的尸体已经移进了棺木。秀媛本打算给广厚打一口松木材，老太太再三坚持先用自己的。秀媛坐在棺木左边的矮凳上，两个嫂子陪在左右，一双儿女跪在膝前，棺木右侧跪着广厚近支的兄弟和侄男侄女。吹鼓手一个曲儿接着一个曲儿，里里外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钱大嘴大声招呼亲朋好友进棚行礼祭奠，人们鱼贯而入，例行公事般地跪拜行礼，偶有笨手笨脚行错礼的，引起在场的人哄笑。唯独一对身穿孝服的小姐妹，腿脚不好的姐姐领着妹妹，像模像样地行完礼之后，哭喊着姑姑扑向秀媛的怀里，让周围的人唏嘘不已。
轮到广厚的儿女行礼了，照老例儿孝男孝女是要磕岁头的，钱大嘴看这两个孩子太小了，几天来不知跪了多少次，磕了多少头，嗓子哭哑了多少回，想让他俩一块儿只磕四个，意思意思得了，谁知俩孩子坚持要磕岁头，站好之后，中规中矩地作揖叩拜。开始人们还当热闹儿看，在一旁帮着数数儿，磕过十几个头之后，孩子已有些站立不稳，大人们看不下去了，有的背过脸去流眼泪，有的捂住脸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三十个头磕完了，边儿上再没有人数数儿，唏嘘、抽泣和呜呜的哭声此伏彼起，受周围的情绪感染，俩孩子也哭出声来，一边磕一边哭，一边哭一边磕，在一旁的两个舅舅实在看不下去了，冲上去一人抱起一个，不让他俩再磕，俩孩子拼命挣脱舅舅的搂抱，坚持把四十个头磕完，四周已哭声一片。
“孩子他爸，你睁开眼瞧瞧，多懂事的俩孩子呀，你咋就这么狠心丢下他们不管了呢！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们可是你的亲生骨肉啊，是你一天天看着长大的，你就是有天大的委屈，就冲着这俩孩子，你也不该走这条道儿啊！”秀媛把刚才的一幕看个满眼，既为俩孩子懂事儿骄傲，又为他们过早地失去父爱惋惜，更为他们的将来担忧。这几天的经历，是她有生以来最奇特最坎坷最无奈也是最无助的，一会儿冰冷，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让她应接不暇，真是太难了！秀媛这一肚子的委屈，又能向谁倾诉呢！“孩子他爸，我恨你！怎么说你也算个读书人，忠孝仁义是最起码的，生为男人，顶门立户，不问国事，不管家事，算你忠吗？身为人子，白发高堂，不奉父母，不尽人伦，算你孝吗？尊为人父，孺子髫年，不养不教，不负责任，算你仁吗？活在世上，没有担当，不敢直面，不肯出头，算你义吗？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要你又有何用！”秀媛用手敲打着棺材，诉说着内心的愤懑与悲痛，今后的路太长了，侍奉婆婆，养育儿女，撑起这个家，这些重担都义不容辞地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没有选择，没有依靠，没有退路，她必须勇敢地面对，“孩子他爸，你走吧，安安心心地走吧，既然你选了这条道儿，一定有你的道理，我不拦着，也拦不住，只想你一路走好；你走吧，踏踏实实地走吧，老人和孩子不用你操心，我从未指望过你，也指望不上你，只愿你照顾好自己；你走吧，轻轻松松地走吧，等孩子们长大了，我会让他们记着你，到清明和忌日给你上坟烧纸，只望你在天之灵保佑全家平安！”秀媛哭得悲悲切切，情深意浓，感动得周围的人为之动容。
钱大嘴见封棺的时辰到了，走上前对秀媛说，“妹子，少哭两声吧，给广厚兄弟拾掇拾掇，该送他上路了。”秀媛用手绢儿擦干眼泪，站起身，绕着棺材一圈儿，将盖在广厚身上的寿被整理好，然后由两个嫂子搀扶着站到一旁。钱大嘴“封棺”的话音未落，四个人上前盖上棺盖，钉上四颗半尺多长的棺钉，意味着从此阴阳两隔，灵棚内外哭声震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