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怡也是带着任务回到家的。虽然说在放假之前学校征求毕业去向时，她已经毫不犹豫地填写了回老家宝武县任教，但还是给自个儿定了个任务，那就是再跟小勇好好谈一谈，让他放弃在村里当干部，早日回到县城来，一家人团聚，因为她已经不可能再回到钱家庄照顾他了。
春节临近了。要搁在前几年，正是农田水利建设的大好时机，不到腊月二十几，是不会收工的。今年因为正在酝酿实行承包到户的生产责任制，县里没安排大的水利工程，公社也没组织，村里正在筹划一件大事，社员都闲在家里。
小勇知道了静怡回家的消息，本想去城里看看她，眼看再有十几天就过年了，加上村里的事情确实走不开，就不想再来回折腾了。静怡上次回家还是国庆节放假，一晃又有三个多月没见着依依了，娘儿俩整天腻在一起。婆婆翠玲看不过去了，撺掇静怡去瞅瞅小勇。静怡再说不去就张不开嘴了，只好捏着鼻儿去了汽车站。
公共汽车只到公社所在地，离钱家庄还有四五里地。要搁以前，静怡走这点儿道儿真不算啥，现在正是冬天，穿着厚重的棉袄棉裤，外加一个满满当当的手提包，装的都是给小勇准备的吃食，再加上这几年没咋走长道儿，静怡还真有点儿吃不消了。约莫走到一半儿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了。静怡想找个背风的地方歇会儿，她环顾了一下空旷的四周，北风萧瑟，树木凋敝，心头掠过一丝寒意。
远处传来丁零当啷的马铃声。静怡循声望去，见从公社方向过来一辆胶轮马车，快到跟前儿时，静怡认出赶车的是大壮，车上拉着一个黑乎乎的大铁家伙。静怡喊了一声，大壮勒住缰绳，马车停了下来。大壮下车来到静怡面前，竟然没认出是谁。静怡摘下口罩，大壮这才看清楚，“是嫂子呀，啥时候回来的，我哥咋没去接您呢？”赶紧接过静怡的手提包。
“我没跟他说。大壮，你还好吗，现在跟谁过呢？”暑假回来时，静怡听说了大壮和雅欣离婚的消息。
“我妈。”
“你没再找一个对象吗？”静怡问道。
“我妈说先抻抻，这回得看好喽。”
“大壮啊，你小勇哥在村儿里咋样啊？”静怡想从侧面了解一下，弄清楚他为啥不愿意去县城。
“挺好的。”大壮没了下文。
静怡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干脆转移话题，“大壮啊，这个灰不溜秋的大家伙是干啥的？”
“我也说不好，好像是副业厂化铁用的。小勇哥说，要发家搞翻砂，专门从唐山请来师傅帮着弄呢。”
“什么？就你们也想搞翻砂？我没听错吧！”静怡不相信自个儿的耳朵，她在大学里虽没修过冶金铸造，但多少还是了解一些，咋说也是个技术活儿，决不是小勇他们那帮泥腿子能够玩的转的。
“小勇哥说了，只要敢想，就没有干不成的事儿！村里已经派了十来个姑奶奶去唐山的厂子培训了。”提起这件事儿，大壮的话儿见密。
“啊！就咱庄儿的姑奶奶，还送到唐山去培训？你没跟我逗着玩儿吧！”静怡听起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哪儿能呢？嫂子，这都是小勇哥在大会儿上亲口说的，还有，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我不会学舌，村儿里人可信服他了！”连大壮这么木讷的人，都一个劲儿地夸他。
“这都什么呀？庄里人这么好糊弄！”静怡不想再问了，她毕竟受了高等教育，有一定的是非判断能力。静怡仔细打量这个铁家伙，像一个倒扣的水缸，猛然想起在书上看见过类似的东西，好像叫翻砂化铁炉，是小作坊化铁水用的。
马车进了村儿，大壮要送静怡到家。静怡说不用了，拉着那么大个东西太不方便，于是就近下了车。静怡来到自家门前，伸手去门框上摸到了钥匙，打开大门进了院儿。
映入静怡眼帘的是一幅乱七八糟的景象。靠东墙是胡乱堆放的柴禾，里里拉拉散落了半院子。西屋窗根儿下有一条鼓起来的冰溜子，肯定是天天泼水的杰作。满当院儿都是随风飘荡的树叶，看得出有日子没搁扫帚了。
静怡来到屋门口，在门框上面摸了摸，原先放的钥匙还在，拿下来打开了屋门。屋里的温度跟外面差不多，肯定没点煤球炉子。锅盖还敞着，锅里剩下一些高粱粥，已经结了冰。灶坑旁边堆着没烧完的柴禾。里屋的状况更是惨不忍睹，炕上的被窝仍然保持着睡觉时的形状，省去了早晚叠被铺床的麻烦，被子摞了三四层，以抵御寒冷的漫漫冬夜。酒柜上摆着吃剩的食物，没洗的碗筷，倒空的暖壶，炕脚堆着换下来的脏衣服。尤其令人无法容忍的是，尿罐子堂而皇之地摆在了就地中间，臊气弥漫，呛得人透不过气来。唯一能了解屋主人品味的，是炕上放着一堆书，静怡随手翻了翻，都是冶金铸造、材料学、机械制图等方面的书籍，有大学教材，有科普读物，有实用小册子，有的里面还夹着书签，说明书的主人读过。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静怡的眼前浮现出小勇在寒夜里废寝忘食、挑灯夜读的身影，不禁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静怡觉得，小勇既可怜又可恨，可怜的是，三十大几的人了，还要过单身生活，没有亲情的眷顾，享受不到家的温暖，收工回来，凉锅冷灶，形单影只，生活这般潦倒，却依然坚守，真不知道他心里是咋想的！可恨的是，他本来不用这么辛苦，就能过上安逸舒适的生活，不用操心受累，就能实现人生的目标，可是，他一意孤行，听不进别人的劝告，非要舍本求末，非要自讨苦吃，非要一条道儿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这一切纯属自作自受，一点儿也不可人疼！气归气，恨归恨，静怡的心里还是挺难过的，也很无奈。静怡的毕业的去向大致已定，回钱家庄根本没有可能。可以想见的是，只要小勇不想走，这种生活状况就还要继续，而且不知到哪儿才是一站。
静怡脱下大棉袄，把煤球炉子搬到院子里，找来引火的棒子骨，把炉子点着。接着把里外屋收拾干净，烧了一壶热水把脏衣服泡上，然后用抹布擦拭家具。收拾完了，抄起扫帚又打扫了当院儿。看着能顺过眼了，这才坐下来喘口气。
小勇从大壮那儿听说了静怡来的消息，知道晌午有饭落儿了，就没着急回家，等人们都走光了他才走。一进家门，见院子干净了，屋里也收拾得井井有条，不禁调侃道，“这有媳妇儿跟没媳妇儿就是不一样！”
“媳妇儿不就是你家的使唤丫头吗？那边儿伺候老的、照顾小的，这边儿还得管不老不小的！我就想不明白，你放着舒心的日子不过，非得一个人在这儿找罪受，啥愿许的？看明儿个我上了班，谁还管你！”静怡解下腰上的围裙，去端饭菜。
“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不会让尿憋死。有媳妇儿没媳妇儿，日子都得过，我这三年不都过来了吗？”
“你这是人过的日子吗？里里外外跟猪窝似的，还不如猪窝呢，猪还知道拉屎尿尿去圈坑里，你可到好，尿罐子差点儿都摆上炕了。你说你挺大个人，混到这份儿上，丢不丢人呐！”静怡越说越来气。
“行啦，等我吃完饭咱再批评行吗？早起我就没吃啥，到这会儿都饿得够不着心了。”小勇带着几分乞求的口吻说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