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势越来越大，夏日的暴雨时而紧附雷电，直击到人心底，今夜宫中大多数人的心情便会如这突如其来的骤雨一样起伏不定。
太后暗自调整气息，瞧着皇后跪在自己面前的温顺模样，柔和了些许目光，“淑茵，你是先帝和哀家亲自选的儿媳妇，当初哀家最看重的并不是你的家世，而是你的沉着冷静，识大体。其实哀家心里头也好生羡慕你，能成入主中宫，从大清门抬进门来，这样的福气哀家却一天都没有享过。”
皇后忙磕头伏地，口中振振有词道：“皇额娘言重，儿臣愧不敢受，皇额娘母仪天下，堪为天下慈母典范，为儿臣所望尘莫及。”
太后张口笑道：“好！好一句母仪天下！”皇后惑然抬头，一时间分辨不出太后喜怒，又听太后说道：“皇后你如今儿女双全，早已是名副其实的母仪天下了，难道就不能安安分分的做几天正宫娘娘吗？”
皇后再次伏倒在地，声色平缓，“儿臣愚钝，不知皇额娘所指何意。”
太后见皇后躲躲闪闪不愿直面的样子，本想发怒，还是强忍下来，“纯儿已经来找哀家两次了，头一次是求哀家出面制止皇帝重新册封兰萱。”她睨了一眼地上的皇后，冷冷道：“不用说，这必定是你授意的。”
见皇后并不立时否认，又叹道：“第二次是刚才，纯儿对永璋那孩子，还是耿耿于怀……”
皇后面上波澜不惊，淡淡接话道：“永璋无端深受其害，一生被毁，做娘的自然不能视若无睹。”
皇后只接了下一句，等于是默认了上一句，太后想起多年往事，如今眼前的这些人，皇后富察淑茵，娴贵妃乌拉娜拉兰萱，纯贵妃苏筠，嘉妃金歆悦，她们每一个人的笑脸和怨怼都从太后眼前滑过。
“怪只怪哀家当初太过纵容你们，也怪你这个皇后无能，无法压制宠妃妾，如今造成这样的局面，你也难辞其咎。”
皇后默默抬头，泪水已经顺着脸颊划过腮边，腮边两道细纹脂粉已经遮盖不住，默默彰显着沧桑犹豫。
今日太后冒雨前来，皇后心中明了，今夜会十分难过，她早已经想要了对白，正要一一倾吐而出。
她抬眸直视太后，目光看似无神，眼底却是满满哀伤，“皇额娘教训的是，若儿臣能够有娴贵妃一半的精明手腕，后宫也不至于被儿臣治理成这富模样，皇额娘这样的年岁，本应该颐养天年，逗孙为乐，儿臣却让皇额娘日夜忧心，此番雨夜前来，实在是儿臣不孝，还望皇额娘重重处罚儿臣，儿臣绝不敢有怨言。”
皇后字字句句都是自责，却尽是绵里藏针，暗暗流露太后胡乱干预皇帝后宫，偏宠娴贵妃。
太后老谋深算，如何听不出来这其中讽刺，此番前来，她是抱着同皇后彼此畅谈一番的心情，不想半途而废，便又强制忍耐下来，伸手朝皇后道：“这么多年，哀家也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今日咱们婆媳两人好好说说话吧。”
皇后犹豫片刻，还是将手伸了过去，受太后的虚扶，坐到她面前的软榻上。皇后见太后放在面前的那碗羹还没动，便伸手倒了桌上一杯菊花茶奉上，没有说话。
太后瞧了瞧，笑道：“你十六岁嫁给皇帝，一晃也快二十年了，这是你同皇帝的缘分，也是你同哀家之间的缘分，咱们娘两个如果这辈子只有一次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哀家希望就是这一次。”
皇后仍是沉默，始终不抬眼过来，太后看不见她眼中情感，不知道她心中是在接受还是抗拒，但太后自有法子，不论如何，她今日抱定的目的不会轻易改变。
“兰萱重新被册封为贵妃一事，虽然你们都有微词，然而皇帝既然已经下了圣旨，哀家希望你们都能够和和乐乐的，不要给皇帝添烦忧。”
皇后仍是低头垂目，听了太后的话，平静的点头称是，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两人顿时无话了，有一刻的沉默，落针可闻。太后伸手取过茶杯，小抿了一口茶水，眼角却睨一眼皇后，等着她对自己开口说话，皇后的表情却始终犹如老僧入定一般，没有半点波澜，太后不禁有些薄怒，“哀家如此同你开诚布公，你就没有一些话要说吗？”
皇后这才抬眸，苦笑道：“儿臣不开口，是因为心里的话太多，儿臣始终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皇额娘且让儿臣想一想。”皇后眼光投向窗外，半遮的纸窗外边正巧掠过一丝闪电，触目惊心，映衬在皇后此刻阴晴不定的脸上，更显得格外骇人。
皇后又苦笑道：“那么就从雍正六年开始说起吧。儿臣其实一直有句话想要问问皇额娘，当初宗姐同皇上情投意合，为何皇额娘不直接选她做儿媳妇，偏偏要选中儿臣呢？”
太后半睁着眼，看对面坐着的皇后，初初见她时，是一个十六岁清纯懵懂，又知书达理的小姑娘，那般好的年华，含苞待放。那时候谁会想到，二十年后，坐在对面的已经变成手段狠厉，心思深沉的深宫妇人。
皇后这句话看似在问太后，也像是在问她自己，万般因果皆有前世注定，不是嫡福晋的位置亏欠了谁，便是谁亏欠了这嫡福晋。
“淑茵你心里头早就知道原因，为何硬要哀家道明白呢？”
皇后稍微扭动头，表示着此刻还有一丝微弱的活力，她再次苦笑道：“是呢，虽然宗姐也是出身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然而她的阿玛不是察哈尔总管，所以能够入宝亲王府成为嫡福晋的，也只能是儿臣了。”
她不敢说出口的一句话是，“只是不知道这到底是儿臣的福还是儿臣的劫？”
太后眼中泛出一丝心疼，皇后此刻的两难，归根究底，也有自己造成的原因，她不禁身子往前微倾，柔声说道：“好孩子，哀家知道当初是有些委屈了你，可你也要知道，单凭你宗姐家的名望，在王府做个侧福晋还是绰绰有余，正因为照顾了你的情绪，这才没给她名分，只是胡乱叫着庶福晋，她必竟跟你同气连枝，总也不能在府里做个不起眼的格格，叫人太过轻贱了去。”
皇后看似淡淡道：“皇额娘忘了，她拥有了夫君的宠爱，还生了皇长子，名分早已经定在了人的心里，无关乎形式了。”
太后一听，便恼怒起来，忍着拍案而起的冲动，加重语气说道：“所以，你就狠心将她杀害吗？”
皇后面对这样严厉的指责，反而笑道：“皇额娘就这么一口咬定宗姐的死全是儿臣一手造成的吗？那今日何必要对儿臣说什么掏心窝子的话，若皇额娘心意已定，儿臣就是被立即处死，也没有二话。”
太后也觉得自己失言，闭了眼缓和情绪，说：“这些年哀家和你都迫不得已说了好多假话，哀家也听腻了，听烦了，哀家支开所有的人，就是想要听听你说的真话，哀家能够保证，这些话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皇帝和其他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她握了皇后的手，“难道哀家同你二十年的母女情分，还抵不上你的一句真话吗？”
皇后勉强伪装的坚强被这最后一句煽情彻底土崩瓦解，泪珠重新涌现在她的脸颊，她蹙着眉头说道：“皇额娘，姐姐真的不是儿臣杀的，儿臣若真的忌讳姐姐，不会让她毙命在皇上即位前夕那个节骨眼上，臣妾就不怕惹人非议么。”
太后含笑也含泪点了点头，“哀家信你，可是皇帝和其他嫔妃不信呐，你要如何自处呢？”
皇后回想往事，府中的一幕幕，点点滴滴全都浮现在眼前，她喃喃道：“儿臣是恨她，恨她抢走儿臣的丈夫，恨她先于儿臣生下儿子，恨她间接害死了儿臣的皇长女……”
想到一岁多的女儿在自己怀中没了鼻息，那切肤之痛突袭而来，她全无防备，突然捂紧心口，毫无体统的伏在桌上痛哭不已。
太后也已经是老泪纵横，掏出娟子擦了擦眼睛，说：“可你也不能够因为这样，也害死她的皇二女，这么多年你的三公主都是一个人，连个说话的姐妹都没有，不是太孤单了吗？”
皇后死劲摇头否认，却再也说不出一句整话，只是轻轻哭泣。
太后擦汗了泪水，缓和一下，又道：“哀家今日来，不是要同你翻旧账，过去的事情你也有你的苦衷，即便有错那也都过去了，哀家今日来是要你给哀家一句话，从此以后，不论旧日恩怨如何，你都要完全放掉过去，不再与其他嫔妃为难争宠，好好做你的正宫皇后，操持六宫，你能答应哀家么？”
皇后抬目，道：“皇额娘说了这么多，连宗姐的事情也搬了出来，就是要让臣妾答应要善待娴贵妃，高高兴兴的贺她新封之喜吗？”
太后看着皇后，并不回答，皇后流着泪，缓缓摇头哭道：“皇额娘，宗姐给儿臣带来的伤害始终不及娴贵妃，若儿臣与娴贵妃之间只能存一个，皇额娘会选谁？”（未完待续）